重剪「鬼畜鼻祖」,《西遊記》怎麼著大家了?

觀察者網 發佈 2020-01-03T02:09:04+00:00

骨骼清奇、宜嗔宜喜《西遊記後傳》,這部問世於2000年的「跨世紀古裝歷史神話大作」,素來飽含爭議。 不過,更多時候,網友們講起它的第一反應,還是「不禁莞爾、會心一喜」——請注意,不是「雙目放光、五體投地」,也不是「滿臉嫌棄、嗤之以鼻」,而是「不禁莞爾、會心一喜」。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聆雨子】

近日,導演曹榮在B站宣布,將應粉絲們的要求,把自己的作品《西遊記後傳》從頭至尾重新剪輯推出——尤其是針對該劇廣受爭議的「一個武打動作放三遍」的情況——「會把鬼畜的鏡頭去掉,給大家一個耳目一新的感覺」。

骨骼清奇、宜嗔宜喜

《西遊記後傳》,這部問世於2000年的「跨世紀古裝歷史神話大作」,素來飽含爭議。有人說它荒誕不經、故事離奇、製作粗糲、不值一提。有人說它領先於時代,集先鋒、前衛、鬼畜、實驗、cult等諸多元素於一體。

不過,更多時候,網友們講起它的第一反應,還是「不禁莞爾、會心一喜」——請注意,不是「雙目放光、五體投地」,也不是「滿臉嫌棄、嗤之以鼻」,而是「不禁莞爾、會心一喜」。

有些作品讓人奉若神明、多年膜拜頂禮,有些作品讓人一腳踢開、唯恐避之不及。有些作品成為經典,有些作品供人批判,有些作品近似宗教,有些作品近似毒藥。

但事情並非總那麼非此即彼。

《西遊記後傳》不屬於上述任何一種極端。

非要拿原作人物來類比的話,它肯定不是孫悟空、卻更接近豬八戒:誰都知道它不是英雄,誰都知道它有一身毛病可供調笑,但調笑不等同於討厭,調笑更像一種善意的揶揄、一種無傷大雅的逗趣。 調笑未必就用於鄙夷和攻擊,也可以用於寬容和寵溺。

然後,揶揄和逗趣了許多年,你發現,它竟也具有了一份無法割捨的親和力、也成了一種群體記憶。「成為群體記憶」,在我們印象里,這好像是只有央視86版《西遊記》才配享有的東西。

一個詭異的現象是:僅僅五年前,《西遊記後傳》在豆瓣影視版獲得的評分,低到僅3.9,而如今,卻一路逆勢上升,已到達7.6。

是歲月讓我們放下了曾經的苛刻,選擇與童年時的一場噩夢握手言和?還是時代進步文化多元帶來的觀念成長,催化了更加成熟的我們,不再吝惜一次重新估值與再發現?

這就是《西遊記後傳》的「骨骼清奇」:你無法確切把握自己對它的態度和評價,你無法使用任何一種慣用標準去對其進行考量,因為它從立意到品相,天然地就游於「正常」和「主流」之外。

它的意義,幾乎不在內容和表現形式本身,而在於人們觀看、討論、傳播、消費它的方式。它本身就是一種解構,大家卻陶醉於對它的再解構。它告訴我們:經典劇和垃圾劇之間,還有一種「梗王劇」。

一念凡塵,一念封神

認定《西遊記後傳》為一部爛劇,無疑是非常自然和順暢的事情,因為它「爛」的部分,全都一目了然、肉眼可見:

孫悟空肢體動作的僵硬到底,和一路面癱的表情管理,且不說六小齡童老師珠玉在前,就算頗受爭議的周星馳、陳浩民、張衛健,至少也比他靈動幾許。

武打場面潦草簡單地重複,清一色慢放、快放、左三圈、右三圈的注水處理。據說是因為前期拍攝鏡頭不夠,後期因為種種原因非要拖長集數,只能湊上重複剪輯。

大魔頭無天的暗黑造型,構成許多孩子的童年陰影。

如來佛祖圓寂後以轉世靈童身份再生,竟成了眉清目秀美少年,還和白蓮花與碧遊仙子曖昧不清,眼睜睜要展開一段三角苦戀來刷新三觀。

更勿論那些「街頭手工作坊」級別的、難以直視的布景和造型:花果山群猴耍起金箍棒,大家驚呼,滿屏都是 「Crtl C + Crtl V」。

可是時移勢易,當你逐漸放下第一印象里的感官不適,細嚼慢品,回歸內容本身,恍惚中好像覺得,它又很有一點接近神劇的東西。因為它「神」的部分,全都雲山霧罩、若隱若顯。

為名著續篇,算是中國文化一大光榮傳統。那西行之後該是什麼? 一輩輩西遊愛好者,都在試圖想像這個問題。

大多數答案都是:又一次西行。

僅以明代就出現的、最早也最重要的兩部《西遊記》續作為例:

《後西遊記》講述唐僧取回之經卷被世人歪解誤讀,於是玄奘師徒各自尋找後代,組成唐半偈、孫小聖、豬一戒、沙彌的全新四人團隊,再赴西天,求取「真解」。

《續西遊記》描寫唐僧師徒從靈山返回東土的故事,一路仍是災殃不斷、斬妖斗魔,只不過核心任務從保護師父,變成了保護真經。

一個是以相似的模式把西行路再走一遍,一個是以相似的模式把西行路逆走一遍。

不難看出,《西遊記》的光環過於強大且深入人心,以至於後來的講述者,從起點上就無法逃出它的基本框架,沒有人能以相近的格局另開腦洞。這才導致那些當代的求新求異者,只能躲開「相近的格局」這種要求,徹底放下身段惡搞,比如,讓悟空八戒和女妖怪去談場戀愛。

橫向比較之下,不難發現《西遊記後傳》的野心和新意。佛祖圓寂、黑暗力量降世、三界遭逢滅頂之災,這在《西遊記》的「同人文」中是前所未見的設定。西行之後不是又一次西行,西行之後是一場浩劫。

《西遊記》龐大雄奇的架構被延續了下來:三界五行、四大部洲、儒釋道三教、神族人族妖族。區別於一般現代戲仿型故事的小打小鬧,它和原著共同擁有著一個史詩級別的洪荒宇宙。

《西遊記》的改編,有「故事忠實」,如央視版,基本完整地保留了原著的形貌,當然,也只是「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這個較為通俗和勵志的形貌;有「主題忠實」,如《大話西遊》,雖然一度被詬病荒誕不經,但越來越多評論者指出,至尊寶「在自由和秩序之間的永恆博弈」之內核,其實無限契合曆代批評家對《西遊記》「求放心之喻也」這個最深層次的解讀。

那麼,《西遊記後傳》大概可算作「氛圍忠實」和「世界觀忠實」的樣板。於是,所有那些耳熟能詳的人物,就嫁接到了一個全新的敘事時空當中:我們欣喜地看到了人物的成長性(儘管在我們對此劇產生心理抗拒的年份里,這種成長性只會被視作褻瀆性)。

孫悟空成佛之後理性、克制、隱忍和自我犧牲,於是,他從大鬧天宮時的「破壞者」和取經路上的「保護者」,升華和定格為至大至剛的、無私無我的「救世者」。

唐僧更是從面善心軟沒主意的怯懦老好人,進化為智勇雙全的旃檀功德佛,真正回歸了他無畏求法的高僧大德形象。

八戒不再動不動就吵著回高老莊分行李,變得重情重義。

沙和尚雖然深沉依舊卻會動不動就毒舌幾句,倒是符合西遊研究界對他「冷語可昧」的性格重定義。

這種成長性很顛覆,卻也絕對吻合人物「成正果」之後的邏輯理路和大方向。

反派無天一黨,雖然邪性,可仔細玩味,其對佛理的悖離,卻基於另一套哲學體系——對「一切皆是定數」的懷疑。作為一個暴戾又迷茫的破壞者,他像是如來內在的另一個自我、也像是成佛之前的悟空,隱喻了每個人靈魂里,被放逐於外而終於失控的心魔。

他的得勢與失敗里,似能讀出緣起緣滅、因果循環、無限禪機、萬法歸一。

就連前文談及的那個「身陷三角戀」的轉世佛祖,當其意識到自身更宏大的存在價值時,割捨紅塵慾念、斬斷情絲孽緣的決然,豈不也和當初釋伽牟尼(悉達多王子)放棄富貴、追求解脫的成道證悟之路,一體兩面、同根同源?

佛有佛的不堪,魔有魔的不甘,還有什麼樣的人設,能比這更加豐滿?

更不必說劇情本身的完成度、邏輯性、紮實感、對懸念的經營和保持——它的編劇是錢雁秋,家學淵源深厚的、錢鍾書的同宗後裔,名滿天下的《神探狄仁傑》系列就出自他的手筆。

更不必說那兩首傳唱至今的滿分主題歌:《我欲成仙》瀟洒豪邁、心游太玄,「最肯忘卻古人詩,最不屑一顧是相思」更是百轉千回,讓人神思無限。

「眾皆一心 唯使二心

黑衣釋伽 領轄三界

真性靈投 入釋凡家

唯子唯系 方解此厄

乾坤清朗 二心歸一」

今天又還有幾部國產劇,寫得出這樣的對白?

我欲成仙,快樂齊天

新世紀之初,中國電視劇,乃至整個中國電視文化,恰好處於一個特別分裂的節點上,用那句爛大街的形容,「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一方面,公眾審美訴求的不斷覺醒與提升,對剛剛成熟的市場形成了有效倒逼,來自上一個時代里的「由文化精英主導大眾傳媒」的遺風則仍保有相當可觀的話語權,二者幾乎裡應外合完成了「要做就做精品」、「哪怕是為了賺錢也得做出精品去賺錢」的思維方式共謀,賺快錢、耍寶比賤、流量變現,這些詞語還不見容於電視這個強勢媒體的道德詞典當中。

另一方面,置景、燈光、特技、服化道,一系列技術環節的轉型升級卻還剛剛起步,資金也尚未大規模進入,於是,物質層面的製作水平,就常常無法跟住觀念層面的創造水平,出現了「心比天高、山寨視效」的「德不配位」(「位不配德」?)之斷層。

此二者的分裂,恰恰是《西遊記後傳》的分裂,也是我們理解《西遊記後傳》遭遇之口碑斷層的最佳角度。

它幾近於後現代「社會搖」風格的視覺路數,過於流行化、洗腦化、網絡神曲化、表情包化的質感,提前阻斷了人們進入其中暗藏的悲天憫人之佛性和愛恨情仇之人性,與「名著續作」、「國民級大IP」、「民族神話史詩」的諸多天然標籤之間,產生了嚴重的不對等。

更別說和它同年出現的,是《大明宮詞》、《雍正王朝》、《鐵齒銅牙紀曉嵐》和《永不瞑目》。

偏偏《西遊記後傳》又誕生在一個對電視的無條件迷信趨於瓦解的階段,老百姓第一次發現,自己也可以擁有對節目品頭論足的資格,並且可以從中得到無限快樂。這就造成了,你渴望的傳播氣質,和接受者賦予你的接受氣質之間,常常是謬以千里的。

今天回看86版《西遊記》的時候,我們也會為那種「孫悟空飛在天上就像塊狗皮膏藥」的粗糙摳像技術而倍感遺憾,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們把它視作神一樣的存在,因為它的初始定位,就很政治正確,就很法相莊嚴 。

86版《西遊記》的「渣」特效

但《西遊記後傳》肯定不屬於這種天然帶有神聖性的東西,它的娛樂感太重了,拿它開開玩笑,才更讓大家喜聞樂見。它「山寨視效」的部分,在初始定位上和第一印象里,就地消解了它的上升可能。也就是說,在「語境」和「語態」上,它始終沒能實現自洽。

這就又回到了本文開頭的那條娛樂新聞上,二十年後還有信心重新剪輯推出,這個重新推出還能成為熱議話題,本身就說明了,大家已經早不再把它當作爛劇打入另冊、萬劫不復。

可剪掉了所有「鬼畜鏡頭」的、全新版的《西遊記後傳》,就真的能登堂入室地確證自己在華語電視劇史上的全新位置,完成對「神劇」的自證嗎?

別忘了,直到今天,它被津津樂道的最常見形態,依然是無處不在的表情包和短視頻,以及車載斗量的彈幕。

它更像一種契機和發端,在「娛樂至死」這個詞還遠沒降臨之前,為前網際網路時代的眾生,開啟了第一場狂歡的由頭。而它的吐槽價值在當下如魚得水地被施展與成全,為受眾們奉若奇珍地、欣喜若狂地用作材料加工再生產。

這種背景下,你要它丟掉自己身上最有娛樂感的基因,回歸典正的精英文本,單以情懷為名和大家互愛互敬,又有誰會甘心與同意?

它終究只是一部「梗王劇」。

用它自己的片頭曲來形容吧:在你宣布「我欲成仙」之前,網友們早已拿它「快樂齊天」;好在,不必煩惱,你有你特殊的存在價值與存在意義,畢竟,「天降我在天地之間,總該有故事給後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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