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 我的鄉村教師生涯(27)

大眾日報 發佈 2020-01-24T21:24:16+00:00

有一些路本來沒有,也不應該有,是人們被逼無奈闖出來的。還有些細心的人這樣算帳:當老師的,多數時間不下地幹活,省了鋤頭,省了鐵杴,省了钁頭,省了鐮刀,省了穿戴,省了糧食,還在國家領一份錢,不公平,一萬個不公平!

來錢之路貌似不少,但哪一條都是狹窄難行,時斷時續。有一些路本來沒有,也不應該有,是人們被逼無奈闖出來的。所以,望錢若渴的父老鄉親,得知民辦老師月月都有補貼款,心理嚴重失衡。有人見了我酸溜溜道:「小老師,還騎雙頭馬哩!」

那時,我經常被人稱呼「小老師」,不只是因為我年齡小,還為了表示一份輕蔑。不只是對我,對別的教師也常用這個稱呼。在背後議論我們這個群體時,有人一口一個「小老師」。

「騎雙頭馬」的意思,是指民辦教師在隊里拿一份,在國家拿一份。

還有些細心的人這樣算帳:當老師的,多數時間不下地幹活,省了鋤頭,省了鐵杴,省了钁頭,省了鐮刀,省了穿戴,省了糧食,還在國家領一份錢,不公平,一萬個不公平!

騎著「雙頭馬」,民辦教師欣欣然也惴惴然。他們到隊里分糧食,往往聽到這樣的牢騷話:「咳,黑臉的掙給白臉的吃呀!」一到星期天或放假,民辦教師要回所在的生產隊幹活,不然那一天就沒有工分。有的隊長心胸不夠開闊,會派給民辦教師重活兒,或推車子,或挑擔子。因為多數時間不出大力,「小老師」乾重活會吃不消,汗流浹背氣喘如牛,老想休息一會兒。

我的手比一般人小,那年放了麥假,我到隊里割麥子,別人一抓一大把,我抓得少就趕不上。累得精疲力竭,卻又緊追不捨。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圓,大夥借著月光,用車子往回搬運割下的麥子。我拉了一會兒車子,到麥場邊去小便。如果是正常情況,尿流在月光下是看不見的。那天我卻發現,自己竟然尿出了一道黑乎乎的拋物線!與此同時,我腰間隱隱作痛,與筋骨之痛不太一樣。我明白,我尿血了,我的腎出了問題。但我害羞,回家也沒告訴父母。第二天起來,尿流還呈醬油顏色,我不好意思請假,依舊堅持上工。好在那時我年輕,兩天後小便又恢復正常。

那時我在隊里幹活,如果稍顯疲倦,就會被人譏笑:「小老師,整天當閒肉,怎麼沒攢出勁兒?」

「閒肉」,是魯南人對遊手好閒者的蔑稱。在某些人眼中,教師也是「閒肉」。我多次碰到有人向我開玩笑:「你這塊閒肉……」在他們看來,只要是不費體力不流大汗,無論你幹什麼,都是閒肉。

既然是「閒肉」,就不能和那些出大力的享受更高待遇。宋家星就遇到這樣的事情:生產隊里評工分,隊長在會上講,當老師的有工分,還在國家領錢,騎雙頭馬,不能給他評十分!結果,宋家星只評上九分,讓他當場受辱。他不服,第二天去找學區校長反映此事,校長專程來找我父親,說這樣做是不對的。我父親又找到那個隊長,讓他給宋家星改為十分。隊長嘟嘟噥噥,很不情願地給宋家星恢復了原來的待遇。

民辦老師的地位,就是如此尷尬:他們一腳站在講台上,一腳插在墒溝里,半是農民半是知識分子。這是一個很特殊的群體。「小老師」、「閒肉」這些稱呼,說明了勞心者階層從勞力者階層之中剝離的艱難。在中國幾千年的農業社會裡,這種剝離不知造成了多少悲劇和喜劇。我曾寫過一個短篇小說《閒肉》,展現一位民辦教師的悲喜劇,1992年發在《春風》雜誌上,被《小說月報》轉載。

毋庸諱言,那個時代,因為可以「識仨教倆」,民辦教師當中有許多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包括初登講台的趙德發。但他們大多能夠發奮努力,讓自己成為合格教師,騎著「雙頭馬」兢兢業業工作。

後來,民辦教師由騎「雙頭馬」改騎「單頭馬」了。

一種是轉為純粹的農民。上級發現了民辦教師隊伍的參差不齊,多次考核、整頓,將一些教學能力差的人辭退。被辭退者,卻再也拂不去滿身滿心的粉筆面子。1990年代,有一位被辭退的老同事向我訴苦:毀了,咱教了大半輩子學,落了個肌肉鬆弛,回家干不好農活打不了工,村裡人嘲笑,老婆孩子瞧不起,咱等於廢物啦!我聽了這話,非常難過。

(趙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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