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策:《汪榮寶日記》對辛亥革命的記錄與塗改

古籍 發佈 2020-01-20T03:11:16+00:00

所著《法言義疏》流傳甚廣,而有關音韻學的論文也頗著時譽。詩集名曰《思玄堂詩》,夙宗義山,兼采宋人,「隱約、清超,殆兼有之」。

1933年7月18日,前駐日公使汪榮寶於北平「齎恨以終」。汪氏五十六年的人生中,舉凡學術、詩賦、政事、行誼,可述者極多。所著《法言義疏》流傳甚廣,而有關音韻學的論文也頗著時譽。詩集名曰《思玄堂詩》,夙宗義山,兼采宋人,「隱約、清超,殆兼有之」。早在清末預備立憲時期,汪榮寶即與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因「每逢新政,無役不從,議論最多」,而以「四金剛」聞名。1914年以後,歷任駐比利時、瑞士、日本公使,尤以駐日時間最長,故與民國外交事務關係匪淺。當袁世凱帝制自為之時,汪鳳瀛、榮寶父子雙雙諫諍,聲動京華,有足多者。更可喜的是,汪榮寶留下了一部史料價值極高的日記。

《汪榮寶日記》稿本三冊,起自宣統元年正月初一日(1909年1月22日),止於宣統三年十二月三十日(1912年2月17日),內中唯1910年12月3日至7日五天漏記,其餘連續。汪榮寶此期供職民政部,同時身兼憲政編查館、修訂法律館、資政院等重要機構的要差,深得各機構王大臣信任,既參預憲政編查館和民政部要政,又起草、修改各項法律,草擬多種奏稿,籌備資政院開院,參與資政院議政,是清末立憲運動中的核心一員。加以汪榮寶記述詳細,因而日記保留了宣統朝的大量重要材料,其中外人不得其詳的秘辛甚多。同時,日記對於時局及許多重大事件,如光緒皇帝梓宮奉安的過程,汪精衛謀炸攝政王案的來龍去脈,辛亥鼎革前後的時局變遷等,亦均有詳瞻之記載。此外,汪榮寶門第清華,才識過人,既得拔貢功名,又曾留日卒業,交遊幾遍天下。日記所記社交人物,顯要者如善耆、溥倫、毓朗、載澤、張之洞、袁世凱、陸潤庠、吳郁生、林紹年、徐世昌、李家駒、趙秉鈞、勞乃宣、章宗祥、曹汝霖、陸宗輿、金邦平、楊度等自是極多,即今日名不甚顯而當日實為名流者,亦復頗夥。總之,該日記為研究清末民初歷史提供了豐富的一手寶貴史料。

此次整理《汪榮寶日記》(中華書局2013年8月版)的過程中,我發現影印本對稿本有多處漏影的情況,其中一處多達35字。更有意思的是,辛亥鼎革之際的日記有多處被作者整行塗黑,從影印本上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了,然而,從稿本上透過強光仔細辨識,尚可還原至少八處頗為緊要的內容。有鑒於此,下面擬將稿本中新發現的信息與影印本中原有的內容貫穿起來,再結合其他材料,略抒淺見。

辛亥年十二月,一封表白袁世凱心理的函件陸續登載於《申報》、《國民公報》等南北大報,一時廣為流傳,於時人對袁世凱的觀感及南北議和頗有影響。令人驚奇的是,結合《汪榮寶日記》,可以斷定,此函竟是汪榮寶致其父親的家信。

《汪榮寶日記》辛亥年十一月二十六日(1912年1月14日)有云:「上父大人書一件。」十二月十四日(2月1日)記道:「飯後,到自治局訪頌平,閱《國民公報》,載有一則題為表白項城心理之函件,據稱蘇軍政府近日檢查郵件,發見一極有關係之信,乃係京中某要人致同鄉某君者,錄之如左云云。審之,乃係上月二十六日余上父大人書,不知何以登入報端也。」次日又記道:「得本月八日六弟書,知上月二十六日余上父大人書,果受蘇軍政廳檢閱。此種侵害民權之舉動,究竟依據何種法律,殊為駭異。」其實,該函已於1912年1月24日刊於《申報》,題為「北京某要津之秘密信」,原文如下:

近日蘇軍政府檢查郵件,發現北京某要津寄友人信札一通,其窺測袁世凱之心理及論疏通北軍各節,頗為有見。茲摘錄如下,吾新政府當道諸公(聿)[幸]留意也。

(前略)項城並不堅持君主政體,惟所處地位斷不能直截了當宣布共和。南中輿論每不諒其苦心,疑忌甚深,不無誤會。某微窺其意,蓋始終不願以兵力從事。當官兵占領漢陽後,前敵將士亟欲直攻武昌,項城連電止戰,始開和局。張少軒守南京時,屢次告急求援,京外各處紛紛電請援應,項城一再遷延,乃豫備援師,臨行忽命改南而北,卒開往張家口。其用心究竟何在雖難洞悉,要其不願兵連禍結、取怨民人之意,自可昭然共喻。南軍似不能深知此意,徒以□□□□□□□□□□□(原報如此,下同)不留餘地,以致北方軍隊咸動公憤,聯絡反對,危機遍地,此不得不謂為民軍之失策也。項城入京以來,其眼光所注,專在外交及親貴,故其布置亦惟對於此二者著著進行,卻未曾留意其部下之軍隊有反抗之舉動。自初九日懿旨頒布後,翌日,舒清阿即慫恿張懷芝通電各鎮,聯名請戰;而馮華甫既克漢陽,以不得進攻武昌,成就其蓋世之功為大恨,遂亦有意反對,鼓吹開戰之說。於是一般資政院之頑固議員,乘民選議員之散去,大局活動,開會演說,竭力主戰。項城出於不意,倉皇失措,不得不將唐少川代表撤銷,借國會地點及會期各問題與伍秩庸往返電商,以期延宕時日,乘間調處。而主戰派氣焰非常之高,項城幾有維持不了之勢,乃擬具奏辭職。此信一出,於是東郊民巷各使館不約而同,各電其本國政府請示辦法。項城又大驚,乃招集各駐使,告以雖有辭職之說,尚無其事,請各安心。當此進退維谷之時,而東三省、直隸、河南、山東等督撫又連電反對共和,措辭甚厲。似此情形,實覺無從收拾。若一旦閣令不行,各處軍隊自由行動,則南北糜爛之局成,列國瓜分之禍至矣。此中消息,未識南中新政府亦有所聞否。如果真心主張共和,為國利民福起見,似宜迅速疏通北軍,以平其氣;□□□□,以安北人之心;發表優待皇室條件,以釋親貴之疑;實行□□□□□,以示尊重人道之意。如此則共和可望,國家可全。(後略)

這通私信寫於1912年1月14日,時汪榮寶頻繁活動於京、津之間,與袁世凱也頗有接觸。信中對袁世凱及南北時局的即時分析,雖未必盡合實情,但所謂「項城並不堅持君主政體,惟所處地位斷不能直截了當宣布共和」,則正如《申報》編輯按所云:「頗為有見」。汪榮寶或許有意請其父親將信中內容,通過私下渠道轉達給南中新政府,但絕未想到私函竟會受江蘇軍政府檢閱而騰諸報紙。不過,此信一旦公諸於眾,影響便不受本人控制。

首先,鄭孝胥等主張君主立憲之人,此前對袁世凱寄予厚望。可是,當鄭孝胥看到該信之後,他立即判斷「此函似系實狀」,頓時甚為失望,直言「吾以君子之心度項城,若果若此,真爾朱兆之類,吾言不幸中矣。」爾朱兆是北魏爾朱榮之侄,手握重兵,曾弒殺北魏孝莊帝,遙控朝政。其次,袁世凱雖然主和,但南方輿論詆袁不遺餘力。尤其是1912年1月2日撤回唐紹儀之後,戰端重啟的消息甚囂塵上,於是責備袁世凱的聲音紛至沓來。然而,汪榮寶這封密信意外地公開之後,袁世凱不堅持君主政體、不願兵連禍結的「苦心」為眾所知。按照《辛壬春秋》作者尚秉和的說法,這件袁世凱「幕友致南京友人書」,因檢查而「暴於報紙,南北意見漸歸和洽」。幾天之後,段祺瑞等北洋將領要求共和的聯銜電奏便呼嘯而出了。必須強調的是,鼎革之際時局極為變幻莫測,南北議和過程甚是紛繁複雜,對任何個別情況所發揮影響的評估,都應當非常審慎。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汪榮寶這封「被公開」的家信,在解釋袁世凱「苦衷」、諷勸南方新政府、溝通南北意見方面,的確小有作用。

汪榮寶在家書中雖然這樣窺測袁世凱心理,但面對如此波譎雲詭的時局,事實上,他對袁世凱究否已經決定選擇共和、南北是否可以平和了結,內心並無十足把握。1月8日,岑春煊自上海致電袁世凱,呼籲共和,並責以「撤回唐使,重啟戰端」。1月16日,當汪榮寶在報紙上看到岑電中「誰屍其咎,惟公一人」的責備時,他評論道:「可謂切至矣。」但有意思的是,這五個字後來被他塗去了。在我看來,這一方面說明了他對袁世凱的意圖還不夠十分確定,同時顯示出他對南北雙方迅速以共和政體和平了結的強烈企盼。

他的這一強烈企盼,集中體現在日記稿本中塗抹的文字上。1月4日,當聽說灤州軍隊宣布獨立,要求共和,被官軍擊敗,汪榮寶評論道:「殊可惜也。」(此四字塗黑)1月22日,當聽說遜國問題,因種種阻礙,尚不能很快解決時,他感慨道:「夜長夢多,未知又將生出何種枝節也。」(此句塗黑)

有多種記載表明,清廷御前會議時,蒙古王公堅持君主立憲,反對共和。結合稿本塗抹的文字,我們可以確定,汪榮寶曾力勸蒙古喀喇沁郡王貢桑諾尓布選擇共和。1月21日,聽說御前會議上蒙古王公反對共和,仍爭君主立憲,汪榮寶即寫一信詢問並勸說貢桑諾爾布。24日,汪榮寶收到貢王的回信,略言「外間傳聞多不確實,辯論則有,並非反對」,惟因慶親王奕劻請假未到,故未能解決,不日當定議,只看奕劻的意思。汪榮寶當即覆一信,「力陳共和及反對之利害」(此句塗黑),囑咐貢王與那彥圖、博迪蘇等蒙古王公一討論之。貢王是肅親王善耆的妹夫,汪榮寶與他多有交往,而資政院蒙古王公議員曾組織團體研究蒙古問題,汪榮寶受邀贊助,與那彥圖、博迪蘇等人亦多往來,故有勸說的條件。

民國憲法草案起草者 黃雲鵬、張耀曾、孫鍾、李慶芳、汪榮寶

武昌起義爆發後,汪榮寶與善耆、溥倫的聯繫明顯減少。而在此之際,溥倫、善耆的表現卻截然相反。溥倫文弱,唯有嘆息,附和遜位。而善耆反對遜位,但力量不足,遂出走大連,欲借日本勢力進行活動。汪榮寶聞訊,在日記中批評善耆「何其所見之謬耳」。但善耆於他有知遇之恩,因此汪榮寶並未點名,而諱稱「某邸」,至於斥責善耆的重話——「何其所見之謬耳」——隨後也被他塗黑了。

汪榮寶之所以傾向於清室遜位,而以共和政體和平統一南北,原因比較複雜。首先,這源於他幾年來對親貴執政多所失望。其次,與他交往密切的友人多主共和,而他在日本時就和革命黨人多有聯繫,他的胞弟汪東即是革命黨人。又次,袁世凱入京後,很快馮國璋率兵攻破漢陽,汪榮寶面見袁世凱,袁極言外交危機,現在總以趕速平和了結為要,汪認為此說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汪榮寶的同鄉密友張一麐、費仲深(二人均為袁世凱的幕僚)亦頻繁來信來電,囑其轉達袁世凱,傳達南北兩軍各有和意,和談結果應絕對服從,請預儲實力,以免反汗的意思,因此,汪榮寶對和局非常期待。再次,曹汝霖此時以外務部侍郎身份,與各國商議借債問題,曹汝霖隨時向汪榮寶通報談判進展,所以汪榮寶深悉談判已遭失敗,無債可借,財政幾於崩潰,北方政局將不可支,因此,汪榮寶希望清室迅速遜位,由袁世凱立即組織強有力的新政府,以統一南北,避免瓜分之禍。此外,革命黨在京津地區暗殺頻頻,的確讓汪榮寶等人感到威脅,急於儘快尋求和平了結。1912年1月31日,汪榮寶從朱啟鈐處得悉遜位問題仍無著落,而南北雙方亦並無繼續停戰明文,他不禁感慨道:「若有遷延之役,今日中國之革命可謂遷延矣。」(此句後來塗黑)

鼎革之際多怪事,非可以常態律之。汪榮寶主張立憲,參與修律,希望實現憲政,國家從而富強,民權得以保護。可是,當他的私人信件被江蘇軍政府搜檢而騰諸報紙時,他的反應是:「此種侵害民權之舉動,究竟依據何種法律,殊為駭異。」他此時尚以法治思考問題,殊不知「革命」之中並不要法律。然而,私信「被公開」,卻產生了意外的影響。他企盼清帝遜位,對共和充滿期待。1912年2月17日是個星期六,他走在天津的大街上,「一路見五色旗飄揚空際,氣象一新」。可是,他不會想到,不到兩周,北京就發生了兵變,連他的家也被搶一空,氣得他頓足大罵,「像這樣還像政府嗎?」(此語出自《曹汝霖一生之回憶》)。

(韓策、崔學森整理,王曉秋校訂:《汪榮寶日記》,中華書局2013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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