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半個世紀,我們真的可以理解這位完美詩人的不完美嗎?| 此刻夜讀

文學報 發佈 2020-01-03T05:23:14+00:00

文學報· 此刻夜讀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但是,語言詩萬變不離其宗,原來它以格特魯德•斯泰因激進的詩歌試驗為理論靠山,吸取了歐洲達達主義、未來主義、結構主義、具體詩、視覺詩、表演詩、 極簡抽象藝術、新前衛或觀念藝術等新試驗的成果。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即將到來的1月4日,是大詩人T.S.艾略特逝世55周年。八年前,上海譯文出版社曾出版五卷本《艾略特文集》。文集幾乎囊括了艾略特作為詩人、評論家和劇作家所撰寫的全部最優秀、最有價值的作品,同時也囊括了卞之琳、李賦寧、湯永寬、裘小龍、張子清等眾多翻譯與研究大家的精彩譯作。

今天夜讀,來自本報邀約艾略特代表作《四首四重奏》譯者張子清先生,一起重溫艾略特經典詩作:懂英文的讀者讀一讀《荒原》的開頭,你會感覺到詩行富有音樂性,其流暢如同山間泉水淙淙流動。再讀讀艾略特的長詩《老負鼠的群貓世態經》,你會發覺他多麼詼諧,有趣!

青年時期T.S.艾略特照片

《艾略特文集》

T.S.艾略特不僅創作了精湛的詩篇,而且有深刻的理論構建

傅小平:T.S.艾略特寫詩貫穿一生。他產生最大影響的詩歌,大概就是《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情歌》《荒原》和《四首四重奏》。你認為這三者之間是怎樣一個關係?就我自己的閱讀而言,因為讀《荒原》不是太明白,很長時間裡都對艾略特敬而遠之。直到最近讀了他另外兩首,還有別的一些短詩,才發現艾略特的詩總體上並沒那麼難讀,相反還挺有趣味的,頓時感覺讀艾略特太晚了。

艾略特、龐德同為後期象徵主義詩歌的領軍人物

張子清:這三首分別是艾略特早期、中期和晚期的重要詩篇。T.S.艾略特的詩百讀不厭。我建議懂英文的讀者讀一讀《荒原》或龐德《詩章》的開頭,你會感覺到詩行富有音樂性,其流暢如同山間泉水淙淙流動。如果你讀T.S.艾略特的長詩《老負鼠的群貓世態經》,你會發覺他多麼詼諧,有趣!

傅小平:你撰寫的《20世紀美國詩歌史》第一卷第二編,應該說有很大篇幅都是寫的艾略特。其中你的三處表述,我印象深刻。一是,你談到究竟是什麼原因是他成了英美的文化「英雄」呢?毫無疑問,是他的文學理論和評論同時發揮了重要的作用,為詩人們提供了新的審美標準,改變了舊的美學觀念。這是不是說,在你看來,一個詩人要成為大詩人,他在理論體系上的構建也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是客觀評估艾略特的影響,他的詩歌和文學理論各占了怎樣的比重?

張子清:當然首先是T.S.艾略特詩歌高質量的品格,是其破除傳統的風雅派鮮明的革命性,精湛的藝術性。其次才是他的詩歌理論。作為英美新批評的開拓者之一,他的《批評的功能》和《詩歌的作用和批評的作用》這兩部重要論著為現代派詩奠定了革命性的詩美學。T.S.艾略特詩歌創作成功的例子也表明,一個大詩人不但要創作精湛的詩篇,而且要有深刻的理論。這兩者相得益彰。當然,這不是絕對的,李白和杜甫是中外鼎鼎大名的大詩人,我們沒有看到他們發表了什麼理論著作。莎士比亞也如此,他沒有什麼理論著作傳世。

傅小平:說得也是。我要說的第二處表述是,艾略特在獨霸英美文壇之後,認為詩歌實驗的時代已過去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詩人應該鞏固1914年一代詩人取得的成果,沿著他們開闢的正確方向前進,並且在《論彌爾頓》里強調指出,在文學上,我們總不能一輩子生活在永久的革命狀態。我覺得艾略特未必只是想著讓後輩詩人擁護他,他雖然沒有龐德那麼樂於助人,但也不至於像弗羅斯特那麼自私狹隘。他這麼說,我想應該主要是出於他對文學或詩歌傳統與變革問題的思考。這在他最負盛名的理論文章《傳統與個人才能》里也多少有所體現。

張子清:你說得非常正確。T.S.艾略特一再告誡先鋒派詩人,別老是求新求變,在形式上變花樣,要讓現代派詩歌藝術形式穩定下來,鞏固下來。他的一個主要想法是,既要打破保守的詩歌傳統,又要繼承優秀的詩歌傳統。最明顯的例子是,他繼承和提倡17世紀英國玄學派傳統,使得在18世紀受到冷落的約翰·多恩等詩人,在20世紀卻流行起來,影響了一批有名的現代派詩人。

約翰·多恩

十七世紀英國玄學派詩人、教士,被T.S.艾略特特別推崇

小眾詩人能否成功,主要看其詩歌是否真的有藝術創造性

傅小平:艾略特也說到,一個詩人在自己的時代,讀者群大與否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每個時代應當經常保持至少少量的讀者。你在詩歌史前面篇章里,也談到實驗詩歌通常在小雜誌上發表,擁有小眾讀者,但受普通讀者歡迎的,主要還是大眾詩歌。從這個角度,現在一些實驗詩歌缺少讀者也是正常情況。再說,讀者多少從來都不是評判詩歌高下的標準。但要連少部分精英讀者也流失,對實驗詩不是好事。不過艾略特似乎沒說,該怎樣保持這部分少量的讀者?

張子清:不是所有在小雜誌上發表、擁有小眾讀者群的試驗詩人都能成功,儘管他們篳路藍縷、殫精竭慮,但主要看他們的詩歌是不是真的有藝術創造性,多數試驗詩人曇花一現。只有少數試驗詩人成功,例如e.e.肯明斯。作為文藝的弄潮兒,他獨特風格的建立是吸收了20世紀頭十年流行的達達主義、意象派詩歌和現代派繪畫的結果。因此,我們對他獨闢蹊徑的怪異藝術形式並不感到突兀。他一反傳統的書寫法則,詩行頭一個字母一律用小寫形式,而詞的中間卻不時冒出大寫的字母,請看他描寫落葉的一首名詩《l(a》(1958):

《l(a》

l(a

le

af

fa

ll

s)

one

l

iness

這首詩很簡單,括號里的字是「一葉落」,括號外的字是「孤獨」或「寂寞」。詩人把字母重新排列,企圖達到擬聲、狀形和造境(孤獨)的三重目的。e.e.肯明斯成了現代派時期的重要詩人,他的怪詩是保持一代代少數精英讀者的典型列子。有趣的是,台灣詩人洛夫在他的詩篇《無岸之河》(1979)最後兩行「他的臉剛好填滿前面的那個人的/鞋印」的排列,很有可能是他有意識地模仿了肯明斯的《l(a》。洛夫定居加拿大,通英文,該詩在《l(a》的21年之後發表的。究竟有無模仿,對我們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從中可以看出肯明斯排列怪異的視覺詩已經在中國產生了影響或者找到了知音,或者兩者不謀而合。

e.e.肯明斯

洛夫

傅小平:眼下流行一句話,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還多。不知道美國情況怎麼樣?我還讀到你接受相關採訪時說自己翻譯了美國兩位前總統卡特和歐巴馬寫的詩。從這部詩歌史里也寫到弗羅斯特曾應邀在甘迺迪就職美國總統的大典上朗誦詩作《完全的奉獻》,非裔美國詩人瑪雅·安吉羅也應柯林頓邀請在其總統就職典禮上朗讀詩歌。由此看,美國寫詩的人不在少數,詩人也受到禮遇。以你的了解,詩歌在美國日常生活中處於一個什麼樣的地位,總體閱讀狀況如何?

張子清:在美國也是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多。這並不奇怪,不少知識分子,即使不是專業詩人,為了抒發自己的感情,常常很容易地訴諸短小的文學形式——詩歌,而不是其它的文學形式:小說或戲劇,更不是論文。

我在哈佛進修期間,常常參加哈佛所在地坎布里奇市的居民晚上舉行的小型詩歌朗誦會。坎布里奇市一家一家的書店或圖書館的窗戶上貼了許多家庭式的朗誦會廣告。我根據地址和約定的時間,帶著自己的英文詩參加朗誦,發覺往往是有閒階級家庭主婦發起和主持的,我總是受到歡迎。每個人朗誦之後,其他人跟著點評一番。記得一個晚上,一個美國人朗誦了一首十四行詩,聽起來似乎太老調了,遭到了一些人的善意揶揄。晚上朗誦之後,年輕人興致高,去附近的酒吧喝啤酒,暢談。有一次,我也參加了這種深夜暢談。好處是,能融入美國人圈子裡,深切了解和體驗他們的愛好、生活習慣和思想感情。

哈佛是全美著名詩人包括桂冠詩人和獲諾獎的詩人常常應邀來朗誦的地方。哈佛有很多圖書館,其中拉蒙特圖書館,樓上是伍德伯里詩歌室,那裡有一間小型會議室用來舉行詩歌朗誦會。我在1993年聽到過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慢悠悠的詩歌朗誦,沒想到兩年後,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在哈佛海倫·文德萊教授主持下,我也有幸聆聽了很多桂冠詩人的朗誦。在詩歌室,我戴上耳機,聽到了T.S.艾略特和龐德別具一格的詩歌朗誦錄音。

經典詩作除永駐紙媒外,藉助新媒體只會得到更廣泛傳播

傅小平:在詩歌史第一卷第二編《現代派詩歌的演變與分化》中,你寫到以艾略特為首和以龐德為首的兩條不同的創作路線貫穿20世紀美國詩歌史。艾略特和龐德是好朋友麼,詩歌界後來卻把他們分列在兩條路線上。這兩條路線其實還關乎後世詩人寫作主要受歐洲文化尤其是英國文化影響,還是受美國本土文化影響。這倒是和國內作家寫作是保持歐化傾向,還是更多接受傳統文化影響的選擇,有可相比擬之處。

張子清:確實如此,在世紀初與傳統的的風雅派作戰中,T.S.艾略特和龐德是親密戰友,眾所周知,T.S.艾略特的《荒原》經過龐德的斧正才發表的,這就是為什麼T.S.艾略特在《荒原》的開頭寫上「獻給最卓越的匠人伊茲拉·龐德」。鑒於T.S.艾略特主要受歐洲文化尤其是英國文化影響,很早定居英國。而龐德在創作中鮮明地體現了美國本土文學文化,儘管他後來定居義大利。這也不奇怪,20世紀早期,文學中心在倫敦和巴黎,美國文學還處於荒野之地,美國作家到歐洲文學中心鍍金是時尚,弗羅斯特到倫敦去鍍金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圖為奧登、布羅茨基、米沃什三位移民詩人

傅小平:熟悉西方詩歌史的讀者都知道,艾略特出生於美國,但後來入了英國籍,所以一般認為他是英國詩人。奧登恰恰相反是出生於英國,後來入了美國籍,所以一般認為他是美國詩人。還有像你在書里寫到的,布羅茨基和米沃什成了從蘇聯或東歐移民的美國詩人。現在移民成了一種世界性的潮流,這樣的情況會越來越多。你怎麼看待類似的身份歸屬問題?

張子清:在現代社會,隨著移民的頻繁,這類改變國籍的現象很平常。T.S.艾略特和W.H.奧登對調國籍,區別不大,因為他們的母語是英語。布羅茨基和米沃什成了外籍美國詩人,與當地美國詩人相比,區別很大,前者的母語是俄語,後者的母語是波蘭語,他們的詩歌主要反映了他們在波蘭、蘇聯的經歷。英語是他們的獲得語。又如,查理斯·西米克是20世紀70年代初入美國籍的塞爾維亞裔美國詩人,母語是塞爾維亞語,英語是他的獲得語,他居然成了第15屆桂冠詩人,足見他精通英語,如同中國的哈金,他獲得國家圖書獎,很不容易,證明他掌握了英語。他們的身份歸屬常改變,也很平常,例如W.H.奧登晚年回到英國,最終逝世於奧地利。又如,龐德晚年定居義大利。

傅小平:艾略特、龐德等大詩人的詩歌,在相當長時期內產生了重大影響。但如今連美國本土都已經興起新媒體詩歌創作熱潮了。是不是說,他們在如今的美國影響已經衰退了。你認為,在新的時代環境下,我們該怎麼讀他們的詩歌?

張子清:T.S.艾略特和龐德這類大詩人的詩已經成了經典,百讀不厭,除了永駐紙媒外,他們的作品藉助新媒體的傳播速度更快,例如通過百度,我們能非常便捷地找到他們的作品閱讀,不像以前去圖書館借閱,查卡片,等圖書管理員去書庫找書,很費時間。不過,話要說回來,雖然現在網絡小說走紅,網絡詩歌也很流行,發表自由,不受傳統的報刊編輯部和出版社編輯部的審查,但最終還是要落實到紙媒上,落實到用紙印刷的正規文學史或論著上。

如果艾略特在世,他會認為語言派詩人是極端的試驗詩人

傅小平:你翻譯、研究的重點,還是在美國詩歌或英語詩歌上。尤其是你翻譯T.S.艾略特的《四首四重奏》,應該說在國內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我首先就有個疑問,我讀到的裘小龍的譯本,把這首詩詩名譯成《四個四重奏》,這個譯名也被廣泛接受。我不確定兩個譯本誰先誰後,但這一字不同,有什麼講究?

張子清:裘小龍的《四個四重奏》譯文在前,接著是上海譯文出版社湯永寬先生也譯了《四個四重奏》,在《外國文藝》連載,也在我之前。我覺得把Four Quartets譯成《四首四重奏》為好。在這裡,量詞「首」比「個」妥當,貼切,我們平常說一首歌,一首詞,一首詩,從不說一個歌,一個詞,一個詩。

傅小平:我讀這首詩時,注意到艾略特在裡面不惜筆墨大談語言。後來讀到你在這本詩歌史里論述艾略特那一節,也提到了這一點。你還談到了艾略特的語言觀,諸如詩人的職責是直接通過語言對他的民族負責,在某種意義上講,詩歌能夠保存甚至恢復語言美,能夠而且應該發展語言等等。你怎麼理解他的語言觀?

張子清:在《四首四重奏》里的第一重奏「燒毀了的諾頓」里有關於語言的這麼精彩的幾行:「……語言承擔過多,/在重負下開裂,有時被折斷,/在緊繃時鬆脫,滑動,消逝,/因為用詞不當而衰退,因而勢必不得其所,/勢必也不會持久。尖聲刺耳的話聲、/咒罵、嘲笑或者僅僅是饒舌經常襲擊語言。」這是T.S.艾略特對詩歌語言的審美原則。20世紀初,他與龐德一道同英美傳統詩歌風雅派經過激烈的批判和鬥爭,建立了現代派詩歌。比起英美傳統詩來,它不講究嚴格的押韻、音步和詩行整齊,以他和龐德為首為首創立的現代派詩學最突出的收穫是,以斷續法(discontinuity)、支離破碎法(fragmentation)或拼貼法(collage)確立現代派詩歌的審美原則。這種審美原則在傳統派詩評家看來,顯然是反詩歌的,反文學的。

但作為現代派的樣板詩《荒原》和《詩章》就是建立在拼貼法原則之上的,這兩首長詩都把全異的毫無聯繫的材料戲劇性地拼合在一起,排列在一起,不作句法上的承接或轉合。根據戴維·安廷的看法,現代派詩一開始就服膺於拼貼法的原則。凡讀過這兩首詩的讀者,對這種破碎的藝術手法並不陌生。這是T.S.艾略特和龐德以自己成功的創作,共同凸顯現代派詩歌的最大特色。

傅小平:那艾略特說的語言,和美國語言派詩人談的語言,是否有關聯?你和黃運特合譯《美國語言派詩選》,是否也受了艾略特語言觀的影響?

張子清:語言詩也運用斷續法、支離破碎法或拼貼法,但語言詩人把它們運用到極致,和T.S.艾略特的詩美學完全不同。如果T.S.艾略特在世,他會認為語言詩人是極端的先鋒派或極端的試驗詩人。

根據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主要語言詩人查爾斯·的伯恩斯坦教授的總結,語言詩的寫作方法有66種之多,其中最重要的有十一種:1.拼貼畫式;2.系列句式;3.粘結性散文;4.聯想性詩行;5.內爆句法;6.新詞創造法;7.新詞:有聲詩;8.自我創造的個人方言,類似第5種手法的第2部分;9.視覺法;10.資料剪輯:偶拾詩;11.離合機緣法。但是,語言詩萬變不離其宗,原來它以格特魯德•斯泰因激進的詩歌試驗(嚴格地說,打通了詩歌與散文的界限,破除了傳統的詩法)為理論靠山,吸取了歐洲達達主義、未來主義、結構主義、具體詩、視覺詩、表演詩、 極簡抽象藝術、新前衛或觀念藝術等新試驗的成果。

新媒體編輯: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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