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臧克家散文:爐火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1-24T09:02:07+00:00

我想到七八歲上私塾的時候,冬天,帶上個銅「火箱」,裡面放上幾塊燒得通紅的條炭,用灰把它半掩住,「火箱」蓋上全是蜂窩似的小孔,手摸上暖乎乎的,微微的火光從小孔里透露出來,給人以光輝,它不僅使人觸感上感到溫暖,而且透過視覺在心靈上感受到一種啟示與希望的閃光。


金風換成了北風,秋去冬來了。冬天剛剛冒了個頭,落了一場初雪,我滿庭鬥豔爭嬌的芳菲,頓然失色,鮮紅的老來嬌,還有各色的傲霜菊花,一夜全白了頭。兩棵丁香,葉子簌簌辭柯了,像一聲聲年華消失的感嘆。

  每到這個季節,十一月上旬,我生上了爐火,一直到明年四月初,將近半年的時光,我進入靜多動少的生活。每到安爐子和撤火的時候,我的心裡總有些感觸,季候的變遷,情緒的轉換,打下了很鮮明、很深刻的印記。

  我的小四合院,每到冬季,至少要安六個爐子,日夜為它奔波,我的家人總是念咕說:安上暖氣多省事,又乾淨。我也總是用我的一套理由做檔箭牌:安暖氣花費太大呀,開地道安管子多麻煩呵,幾噸煤將放在何處?還得有人夜裡起來燒鍋爐……我每年這樣搪塞,一直搪塞了二十一年。其實,別的都是假的,我中心的一條是:我愛爐火!

  我住北房,三明兩暗。左右兩間有兩個爐子,而當中的會客廳,卻冷冷清清,嬌花多盆,加上兩套沙發,餘地供迴旋的就甚少了。客人來了,大衣也不脫,衣架子成了空擺設。到我家做客的朋友們都說我屋子的溫度太低了。會客室里確實有點冷清,而我的寫作間兼臥室卻暖和和的。爐子,成為我親密的朋友,幾十年來,它的脾氣我是摸透了。它,有時爆裂,有時溫柔,它伴我寂寞,給我安慰和喜悅。窗外,北風呼號,雪花亂飄,這時,爐火正紅,壺水正沸,恰巧一位風雪故人來,一進門,打打身上的雪花,進入了我的內室,沏上一杯龍井,泡沫噴香,相對傾談,海闊天空。水壺噝噝作響,也好似參加了我們的敘談,人間賞心樂事,有勝過如此的嗎?

  每晚,我必臥在床上的,對著孤燈,夜讀至十時,或更遲些。爐火伴我,它以它的體溫溫暖著我,讀到會心之處,忽然爐子裡砰砰爆了幾聲,像是為我歡呼。有時失眠了,輾轉不能安枕,瞥看爐子裡的紅光一點,像只炯炯的明眸,我心安了,悠悠然,入了朦朧的境界。

   暖氣,當然溫暖,也乾淨,但是呵,它不能給我以光,它缺少性格與一種活力。我要光,我要性格,我要活力。

  我想到七八歲上私塾的時候,冬天,帶上個銅「火箱」,裡面放上幾塊燒得通紅的條炭,用灰把它半掩住,「火箱」蓋上全是蜂窩似的小孔,手摸上暖乎乎的,微微的火光從小孔里透露出來,給人以光輝,它不僅使人觸感上感到溫暖,而且透過視覺在心靈上感受到一種啟示與希望的閃光。,

  有這種生活經驗的人,會饒有情趣地回憶起隆冬深夜,置身在曠山大野中,幾個同伴圍在篝火旁邊取暖的動人情景。火,以他的巨大熱量使人通體舒暢,它的火柱通天而起,在黑暗中給人以一種巨大的鼓舞力量與向前衝擊的勇氣。在它的猛烈的燃燒中,迸出噼噼啪啪的爆炸,不像一聲聲鼓點嗎?

爐火當然不是銅「火箱」,也不是篝火,可是它們有著同樣的性格:它們發熱,它們發光,它們也能發出震撼人心的聲響。幾十年來我獨持異議不安暖氣,始終留戀著爐火,原因就在此。

1984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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