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和弟弟張子靜:即使千瘡百孔,也願有些許的溫情點亮心燈

淡看雲起 發佈 2020-01-24T06:53:13+00:00

80年代末,張子靜輾轉聯繫上姐姐,得到的回信僅寥寥數語:"沒有能力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其實我也勉強夠用。"隨後的幾年,張愛玲沒再和張子靜聯繫。


張愛玲在1952年離開大陸去了香港。她走的時候悄無聲息,沒有知會任何親戚朋友。弟弟張子靜去看她,才得知姐姐已經遠走他鄉。這一走就杳無音信,這一走就是一輩子。

80年代末,張子靜輾轉聯繫上姐姐,得到的回信僅寥寥數語:"沒有能力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其實我也勉強夠用。"隨後的幾年,張愛玲沒再和張子靜聯繫。幾年後,張愛玲去世,她把所有的遺產留給了好友宋淇夫婦。張愛玲所做的這兩件事,使人們覺得張愛玲未免太過涼薄,對弟弟太過無情。可是,真的如此嗎?張愛玲對弟弟真的沒有感情嗎?我不信,我不相信親人之間沒有親情,不相信張愛玲對弟弟沒有親情。我固執地在字縫中尋找曾經存在的溫情。


張愛玲四歲,張子靜三歲,他們的母親遠渡重洋,出國留學。他們姐弟兩人在傭人的照顧下長大。兩個人時時處處在一起,相依為命,已經習慣了彼此的存在,是血與肉的依存。張愛玲曾說,母親姑姑二位一體,總是一塊說。她和弟弟何嘗不是這樣?我手寫我心,張愛玲兜兜轉轉寫得都是自己的事, 那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感情,根深蒂固,揮之不去的。

散文《童言無忌》"弟弟"一篇,她眼裡的弟弟秀美可愛:

"我弟弟生得很美麗我一點也不。從小我們家裡誰都惋惜著,因為那樣的小嘴、大眼睛與長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臉上,簡直是白糟蹋了。"

一同玩的時候,

"我弟弟常常不聽我的調派,因而爭吵起來。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實是秀美可愛,有時候我也讓他編個故事:一個旅行的人為老虎追趕著,趕著,趕著,潑風似的跑,後頭嗚嗚趕著……沒等他說完,我已經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個小玩意。"

姐弟兩個親親愛愛,照顧他們的傭人都說"他們多好呀"。

十幾歲的時候,張愛玲住校,很少見到弟弟,回家時,大家紛紛告訴他的劣跡,逃學,忤逆,沒志氣。張愛玲比誰都氣憤,附和著眾人,激烈地詆毀他。此時,張愛玲激烈的語言更應該是恨鐵不成鋼吧,嫌他不爭氣。

為了一點小事,父親打了弟弟一個嘴巴子。張愛玲哭得特別傷心。張子靜是她的手足,傷一傷她會疼。

張子靜夾著用報紙包著的一雙球鞋來投奔母親。母親沒有收留他,張子靜默不作聲地離開了。那一刻張愛玲心裡是慘然的,一方面她盼望弟弟也能脫離苦海,另一方面自己卻無能為力。這件事也給張愛玲上了一課,以後的她也像母親理智得近乎冷酷。


張愛玲自傳體小說《小團圓》、《雷峰塔》和《易經》的問世,人們對張愛玲一家的真實生活有了更多的了解。雖然小說不等同於自傳,經過了藝術加工。但是即使加工完的東西,我們依然還是能看到它的本質。就像看皮影戲,隔了影幕,影影綽綽的是真實的木偶在活動。

《小團圓》、《雷峰塔》的人物設置全部都是父親、母親、姑姑、姐弟兩人、繼母,母親、姑姑出國,父親抽大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看這兩本書,就像在看《私語》的擴充版。

先看《小團圓》。

九林被罰"跪磚",

"九莉在銀暗的大房間裡躺著看書,只有百葉窗上一抹陽光。她有許多發財的夢想,要救九林韓媽出去。"

說九林偷東西,九莉很不忿。

九莉能經常去媽媽那兒,九林卻不能。有一次九林來過媽媽這裡後走了,

九莉站在浴室門邊拭淚,哭道:"我要……送他去學騎馬。"

內斂的九莉當著媽媽哭出來,還不是心疼弟弟?

再看《雷峰塔》。

弟弟在院子裡"跪磚",琵琶在陰暗的房間裡看書。心哪裡在書上?琵琶恨傭人們反怪陵,也恨陵中了人家的計,她心疼弟弟。

"她不願去想跪在下面荒地的陵。跪在那兒,碎石子和簌簌的草看著不自然。陽光蒙著頭,像霧漾瀠的白頭巾。他卻不能睡,頭上的磚會掉。""想救他出去,免去他受罰恥辱,也救她自己。因為羞於只能袖手不能做什麼。"

琵琶安慰陵,陵沒反應,琵琶一剎間轉過許多念頭:怕弟弟以為自己在可憐他;怕弟弟責怪她派父母的不是;怕弟弟責怪她事發當時沒出面救他。想法太多,這是張愛玲;出言安慰似乎不像她,但確實是她。也可能正是弟弟張子靜總是不作聲,要別人猜他的心思,而又難猜中;而張愛玲卻又想得複雜,終至於姐弟兩人的心漸行漸遠,可談的話少了。

琵琶特意冷落陵。陵很難過,

"陵驚訝地看著她,不耐煩起來,頭一摔,在眼淚汪汪之前掉過臉去。"

"他這一生沒有知道他的人。"琵琶這樣說,張愛玲這樣寫。張愛玲了解張子靜,她才能這樣寫。

繼母有結核,她讓陵喝一個杯子裡的東西,有傳染結核的危險,琵琶也注意到了。

"杯子一出現,不安就牽動了五臟六腑。"

琵琶不關心弟弟嗎?

在《雷峰塔》里,沈陵最後死了,在十七歲的時候,得了肺結核死了。

"他的死如同斷然拒絕。"

張愛玲虛構弟弟的死,讓人費解。她在替弟弟拒絕這個冰冷的世界嗎?


當然,他們之間就像所有的姊妹,也鬧鬧矛盾,耍耍脾氣。

在弟弟的保姆眼裡、口中,男孩子處處對,女孩處處錯。

"琵琶心裡忸怩。其實我們誰也不喜歡誰,她大聲跟自己說。說不定少了秦干她會喜歡弟弟,誰知道呢。"(《雷峰塔》)


"他妒忌我畫的圖,趁沒人的時候拿來撕了或是塗上兩道黑槓子。我能夠想像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我比他大一歲,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弟弟》)

這樣的事張愛玲會生氣,但不會"恨",恨到一輩子不再理會一起長大的弟弟。張愛玲對張子靜的態度有點特別,她有時對他不耐煩,經常「排揎」他。她在他面前是放鬆的,所以,她經常帶著一點點居高臨下的口氣,和他談天說地。

從來不認為張愛玲是個涼薄之人。保姆何干回鄉的時候,張愛玲趕來送她,用僅有的兩元錢買了糖核桃送她。然後就後悔考慮不周,兩元錢不多,也該送現金。還後悔沒有當著何乾的面流淚。她心裡想,沒有別的可送何干,最起碼可以哭給她看。

性格使然,張愛玲不喜歡當面直白地表達感情。在自傳體小說《小團圓》中,她使用很多的一個字就是"窘"。很多事常常使她覺得窘。給工人小費,別人可能居高臨下,恩賜一般,她則急急忙忙一丟就走,害怕窘。她和弟弟玩耍,自己叫月紅,弟弟叫杏紅,私下裡稱自己叫月姐,弟弟叫杏弟。有次丫環當著她的面輕輕地叫了聲"月姐,杏弟",她窘得趕緊要求丫環住口。

如果對別人噓寒問暖,那就不是張愛玲了。

張愛玲曾說過,愛是熱,被愛是光。愛不僅僅是愛情,還有親情。只是,張愛玲的愛不願宣之於口。張愛玲心中真實的想法,對弟弟是怎樣的一種感情我們不能憑空臆想。但是從她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窺知一二。張愛玲離開上海時,曾和姑姑約定,為了不給彼此帶來麻煩,以後不再聯繫。我猜想,張愛玲是不是在心裡單方面和弟弟也做了這個約定?張愛玲的遺產大部分是文稿,可能她認為留給宋琪夫婦更有價值吧!

我寧願相信張愛玲一樣的要食人間煙火,一樣的兒女情長。親情永遠在那裡,弟弟永遠在她的記憶深處。幾十年後,在遠隔重洋的美國,張愛玲寫道:

"他長大漂亮了,雪白的貓臉,烏黑的頭髮既厚又多。薄薄的小嘴紅艷艷的,唇形細緻。藍色繭綢棉袍上遍灑乳白色蝴蝶,外罩金斑褐色小背心,一溜黃銅小珠鈕。"'

漫長的、永生的童年,她和弟弟待在樓上,陽光照在梳妝檯上,黃褐色漆,桌緣磨白了。

沒有一樣感情不千瘡百孔,即使有再多的缺憾,她還是愛著他,愛著他們,愛著她的親人,愛著她曾經的生活,猶如她說的祖父母,他們躺在她的血液里,等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