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守望者|塞林格逝世十周年紀念

譯林出版社 發佈 2020-01-28T15:44:02+00:00

塞林格與格拉斯家的天才們文|趙松2010年1月27日,J.D.塞林格在新罕布夏州的家中去世,享年91歲。在此前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他近乎銷聲匿跡,不再出書,也很少露面。憑藉時間與沉默的偉力,他得以在盛名之下安享隱居鄉間的生活——遠離媒體與公眾,只為個人興趣寫作。即使是曾與他短暫

J. D.

塞林格

「我等待著生命盡頭的停擺,

一半清醒,一半執著。」

J.D.塞林格,美國當代文學史上繞不過去的名字。

半個多世紀以來震顫了無數敏感的靈魂,其中包括文壇巨擘羅斯、厄普代克、納博科夫……村上春樹甚至親自將《麥田裡的守望者》和《弗蘭妮與祖伊》譯成日語,坦言對自己影響至深。

29歲,塞林格發表著名短篇《抓香蕉魚最好的日子》,從此成為《紐約客》的常客。

32歲時,他的名作《麥田裡的守望者》出版,一經問世即引發巨大轟動,成為不朽的經典。

其後又陸續出版短篇集《九故事》、中短篇故事集《弗蘭妮與祖伊》,以及中篇集《抬高房梁,木匠們;西摩:小傳》。

今天是塞林格先生逝世十周年紀念日。

塞林格作品集

獻給所有純真的理想主義者

特殊的日子,譯林君為大家送上作家趙松的精彩文章《塞林格與格拉斯家的天才們》,帶大家去感受塞林格和他筆下格拉斯一家的魅力。

塞林格與格拉斯家的天才們

文|趙松

2010年1月27日,J.D.塞林格在新罕布夏州的家中去世,享年91歲。

在此前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他近乎銷聲匿跡,不再出書,也很少露面。憑藉時間與沉默的偉力,他得以在盛名之下安享隱居鄉間的生活——遠離媒體與公眾,只為個人興趣寫作。即使是曾與他短暫同居過的喬伊斯·梅納德和他女兒瑪格麗特先後出書,披露一些他的生活隱私,都未能動搖什麼。他仍舊是以沉默瓦解周遭襲來的一切。對於他而言,能理解他的人並不需要他說什麼,因為他已在作品中說了能說的一切;而那些熱衷於嘲諷甚至詆毀他的窺視者,跟眾多貪婪虛偽的媒體一樣,都是喜歡裝模作樣玩弄套路的蠢貨,根本不值得他說什麼。

塞林格生前總共出版了四本書:《麥田裡的守望者》(1951)、《九故事》(1953)、《弗蘭妮與祖伊》(1961)和《抬高房梁,木匠們;西摩:小傳》(1963),此外還有一些短篇小說散見雜誌上,始終被他禁止結集出版。1965年發在《紐約客》上的中篇小說《哈普沃茲16,1924》是他發表的最後一個作品(而1999年曾計劃出版最後又意外被他取消的那部同名小說,很可能就是以前者為主體的)。

這些作品,從題材上說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格拉斯家的,一類是非格拉斯家的。而在通過這些作品的過程中,其實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分布在不同作品的那些人物,不管是不是格拉斯家的,都有種莫名的親緣感,而這種親緣感當然是指精神氣息上的——也就是說,無論是《麥田裡的守望者》中的霍爾頓·考爾菲爾德,還是《九故事》里那些非格拉斯家故事裡的人物,跟格拉斯家那七個早慧天才(西摩、巴蒂、波波、沃特、維克、祖伊和弗蘭妮)在精神上都是同屬一個家族的。

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可以認為,塞林格終其一生其實都在寫一本書,一本永遠都寫不完的書。也許在晚期,他跟穆齊爾一樣,在寫下大量筆記片斷的同時就已經意識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完成這部書了,而他留下的那些片斷為主的手稿,或許都將成為它的注釋。

從《麥田裡的守望者》到《九故事》,再到《弗蘭妮與祖伊》、《抬高房梁,木匠們;西摩:小傳》和最後的《哈普沃茲16,1924》,其實存在一個明顯的逐步內化的過程,也可以說是從日常現實層面逐步走向精神層面的過程

當霍爾頓·考爾菲爾德最後不得不在一個類似於療養院的地方接受心理分析治療的時候,不僅僅意味著他的逃離行動已徹底失敗和精神的崩潰,還意味著在不久的將來,他還必須要面對殘酷的現實做出屬於自己的抉擇。

塞林格知道,霍爾頓是無論如何都干不過那個虛偽而又危險的世界,還隨時有可能被輕易幹掉,因此不管他做出何種選擇,其實只有一條出路:竭盡全力走出一條內化的覺悟之路。霍爾頓這個人物雖然性格有些懦弱,但他最為貴之處,就是他始終對人懷有悲憫之心,還想著要成為「麥田裡的守望者」,去拯救那些跑向懸崖邊的孩子。而對於塞林格來說,在那些面臨危險的孩子裡面,就包括格拉斯家的那些天才們——這個糟糕的世界,需要有「倖存者」。

不管怎麼我老是想像一大群小孩兒在一大塊麥田裡玩一種遊戲,有幾千個,旁邊沒人——我是說沒有歲數大一點兒的——我是說只有我。

我會站在一道破懸崖邊上。我要做的,就是抓住每個跑向懸崖的孩子——我是說要是他們跑起來不看方向,我就得從哪兒過來抓住他們。

我整天就干那種事,就當個麥田裡的守望者得了。我知道這個想法很離譜,但這是我唯真正想當的,我知道這個想法很離譜。

——《麥田裡的守望者》

塞林格把寫作的重心轉移到格拉斯家,與他個人的隱居幾乎是同步的。

在格拉斯家的系列故事裡,最為重大的事件,就是西摩·格拉斯之死。這個發生在《抓香蕉魚最好的日子》里的自殺事件,可以說是格拉斯家故事的驅動程序。因為一直以來,西摩在弟弟妹妹眼裡無疑就像個先知,同時也是一個執著求知與反思並渴望覺悟的人,一個追求完美並對他人極為寬容的人,一個內心純凈從來不想傷害任何人的人……因此他的意外自殺既令人震驚,又讓人感到費解。單就這篇小說本身所提供的語境來說,西摩的自殺,主要是因為其精神世界忽然被某種意外情緒無限放大的絕望所籠罩並迅速地窒息了——作為經歷過歐戰的血與火的嚴酷考驗的人,同時又是個天才型的喜歡遊蕩在東西方思想之間的青年知識分子,他內心的平衡力與承受力都已經很脆弱了。他的絕望在於,自己不但沒能通過長期的閱讀與思考獲得能改變他人精神生活方式的智慧,還被過多的知識所拖累,沒能抵達覺悟與超脫的境界,就像鑽進洞裡吃了太多香蕉的香蕉魚,再也無法脫身了。而且,他不僅要面對覺悟與知識的矛盾,還要面對精神與肉身的矛盾。要是我們把他與小女孩西比爾那段關於香蕉魚的對白,以及他為西比爾的忽然默契而親吻她足弓的那一幕,跟他最後開槍自殺聯繫起來,就會發現,塞林格似乎在暗示,引爆西摩的絕望並促成其自殺的導火索,是他無法容忍自己對西比爾產生了微妙的慾望。

西摩自殺後,無論是巴蒂,還是祖伊和弗蘭妮,都深陷這個陰影里。在他們看來,西摩的自殺完全不合邏輯,幾乎顛覆了此前他引領弟弟妹妹們通過大量閱讀與思考在精神層面構建起來的所有成果。塞林格需要給西摩之死一個更有前景的合理解釋,所以他一定要讓西摩的弟弟妹妹們在各自的精神困境中為西摩之死找到合理的說法,他們不僅要擺脫他自殺的陰影及負面影響,甚至還要為他的自殺行為賦予非同尋常的宗教意義。塞林格所希望的,或許無論是自殺的西摩,還是他那幾個仍然活著的弟弟妹妹們,最終都能獲得某種意義上的救贖與解脫。

當你感到這種禱告的衝動,這種內心的召喚,你並沒有馬上跋山涉水,四處去尋找一位導師。你回到了家裡。你不僅回到了家裡,而且還他媽的精神崩潰了。

所以如果從某個角度來看的話,你只能獲得我們能在家裡提供給你的低層次的心理諮詢,再要別的可就沒有了。

至少你清楚我們這個瘋人院裡沒有什麼該死的別有用心的人。不管我們是什麼吧,我們總歸是可靠的。

——《弗蘭妮與祖伊》

《弗蘭妮與祖伊》開篇之時,格拉斯家的七個孩子裡,老二巴蒂過著半隱居的駐校作家生活,老三波波在歐洲旅行,雙胞胎里的沃克已不在人世、維特作為天主教神甫在厄瓜多參加某個耶穌會大會,而老七弗蘭妮則剛剛精神崩潰,於是,老六祖伊被塞林格選來擔當拯救者——正在焦慮中的祖伊不得不承擔起耐心開導弗蘭妮的責任,當然他同時也在開導自己。

「我們這家子已經有太多的先知了。這一點真是很煩人。這一點讓我有點害怕。」

從字面上看,這似乎是祖伊在表達對西摩的某種不滿。可是最後,當他以自己的方式,把弗蘭妮從黑暗的精神深淵裡終於拉上來時,卻又足以表明,他其實就是西摩思想精神的受益者與真正的知音——正是憑藉他對西摩的精神世界所做出的獨特闡釋,才把過去西摩經常對弟弟妹妹說到的「為了那個胖女士」,直接提升到宗教精神層面上:

「聽我說——你難道不知道那個胖女士是誰嗎?——啊,夥計,啊夥計,那是基督他本人,基督他本人,夥計。……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他們都是西摩的『胖女士』。」

當這樣的敘述邏輯生成之時,無論是弗蘭妮還是祖伊,其實都很容易從各自的角度推導出這樣的結論:既然如此,那麼西摩同樣也是基督耶穌本人,那麼他的自殺就相當於基督耶穌的受難,不只是為了格拉斯家的弟弟妹妹們,更是為了所有人的。於是,犧牲與救贖的精神線索和價值邏輯就此建立起來了。

我們本來就是一群懦夫,作品中的我們竟然不比現實中的我們更懦弱,這真是一個奇蹟。

哦,上帝,如果有一個什麼臨床病名適合我的話,我就是個顛倒的偏執狂。我懷疑人們在密謀策劃要讓我幸福。

聽一個公開懺悔的人說話,關鍵要聽哪些是他所沒有懺悔的,無一例外。

——《抬高房梁,木匠們;西摩:小傳》

在兩年後出版的《抬高房梁,木匠們;西摩:小傳》里,塞林格試圖呈現的則是巴蒂重新理解西摩同時又試圖擺脫西摩影響的過程。看過充滿荒誕喜劇意味的《抬高房梁,木匠們》之後,其實我們就能感覺得到,對於巴蒂來說,西摩意味著光,也意味著黑暗,意味著無盡的愛,更意味著殘酷的拋棄——是的,他的大哥西摩,這個精神上的引路人,以突然自殺的方式拋棄了弟弟妹妹和「那個胖女士」,拋棄了整個世界。也正因如此,當我們面對《西摩:小傳》這種標題,想著要看到一個更為完整清晰的西摩形象時,卻意外地發現,這個小說的展開幾乎就是一個生成與瓦解同步的進程。

在行文中,塞林格不僅在有意站出來去隨意模糊他與作家巴蒂的界限,讓人半信半疑地把他跟巴蒂等同視之,還任由巴蒂在敘述的過程中乾的都是邊畫邊擦的事兒——巴蒂的漫然回憶轉化成敘述語言,就像不斷浮現的細微斑點,最初仿佛還是為了展現更為真實的細節而來的,可後來的結果卻是生成了下雪般的效果,讓西摩及其相關的一切都越來越模糊了。或許說到底,對於巴蒂而言,不管他如何運用曖昧的文字與隨機的謊言在多大程度上瓦解了西摩的形象,西摩都已是無形的存在,並且無所不在……也就是說,西摩可以是任何人,當然,也可以是他,巴蒂。從這一點上說,巴蒂跟祖伊也算是殊途同歸了。

在最晚發表的《哈普沃茲16,1924》里,西摩雖然只有七歲,卻是個狂熱早熟的求知與沉思的愛好者,即使如此,一般人也還很難想像他竟然能寫出那樣一封長達數萬言的家書,換個角度來說,這難道不就是鑽進洞裡吃了太多香蕉的香蕉魚的狀態麼?從這個意義上說,從7歲到31歲自殺,西摩其實一直都被困在長滿香蕉的洞裡。

塞林格為什麼要寫《哈普沃茲16,1924》?或許,他想要暗示的是,格拉斯家的天才們之所以在精神上備受煎熬,主要原因就是他們都已是成年人了。他們即使覺悟,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信望愛的恢復,並以此實現精神信仰層面的自我救贖。但真正的超脫,其實他們都已無法完全做到了,甚至就連塞林格本人也沒能完全做到——他的隱居確實在很大程度上阻斷了他與外界的關係,但無論是與喬伊斯·梅納德的短暫戀情,還是在出版新作一事上的出爾反爾,都說明他確實跟他筆下的那個作家巴蒂很像,不僅缺乏西摩的那種決絕的勇氣,還會被某些「散發著時代錯誤信息的」發光事物忽然吸引甚至鎮住,而且,他一定認為巴蒂的那句針對西摩的反問是有道理的:「他難道從來都不會錯嗎?」是的,沒有人從來不會錯,除了死者。

西摩說:「終此一生,我們所做的事情無非從一個小小的聖地走向下一個小小的聖地。現在,作為死者,塞林格再也不用躲避拒斥什麼了,也不需要走向什麼「下一個小小的聖地」了。不管他是受啟於基督耶穌,還是開悟自禪宗法門,或是真的就信了「吠檀多的輪迴轉世說」,估計早在肉身歸於寂滅之前,就已體驗到真正自由的降臨了。這一次,他的生命之鐘將永遠沉潛於那個他用文字創造生成的世界裡,帶著他的脈搏與呼吸,繼續穩定地跳動,而他的靈魂,則會像舞台上的一束淡淡的光,繼續追隨霍爾頓·考爾菲爾德在紐約街頭遊蕩,或是不時映亮格拉斯家那些早熟天才的精緻面孔,甚至還可以跟隨巴蒂一起來到那個307房間,去面對跟波波和弗蘭妮一樣能發光的女孩們……不管命運如何,他都已讓他們永生。

塞林格作品集

2018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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