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阮修、李白眼中的鯤鵬有何不同 | 讀經典,過新年

中華書局 發佈 2020-01-29T03:23:25+00:00

莊子在世時或許從來沒有想到,兩千多年來在中國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並非他那洋洋洒洒、汪洋恣肆的三十三篇文章,而是他在《逍遙遊》中盡情渲染的那由「鯤」變化而來的「鵬」。

莊子在世時或許從來沒有想到,兩千多年來在中國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並非他那洋洋洒洒、汪洋恣肆的三十三篇文章,而是他在《逍遙遊》中盡情渲染的那由「鯤」變化而來的「鵬」。「鯤鵬水擊三千里」(蘇軾),「九萬里風鵬正舉」(李清照),「萬里奮鵬程」(張弘范),勾勒出一幅幅多麼宏偉、多麼震撼的畫面,自然,鵬也就當之無愧地成了後人志向遠大宏偉的象徵。然而,細究起來,大鵬受人如此追捧卻並不完全來自於《莊子·逍遙遊》的精彩描述,其中一大半的功勞還要歸於中國文化史上的另外兩位名人。其一是「竹林七賢」之一阮籍的孫子阮修,是他最早看中大鵬,並直接給大鵬注入新生命的。阮修的《大鵬贊》中有這樣的句子:

蒼蒼大鵬,誕自北溟。假精靈鱗,神化以生。如雲之翼,如山之形。海運水擊,扶搖上征。翕然層舉,背負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庭。

(本文中的《莊子》引文均見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

這大概是《逍遙遊》中的鯤鵬第一次脫離《莊子》,而以嶄新的面貌呈現出來吧。經阮修再創造的大鵬,雖仍然遺傳了莊子筆下「鯤鵬」的特質,具有如茫茫雲海般的翅膀,雄偉如蒼山的形體,一飛沖天,帶著「水擊」千里、海運磅礴的宏偉氣勢,但是其中最具獨創的一筆卻是「志存天地,不屑唐庭」,充分表露了阮修自視天下無雙、蔑視一切的獨立傲然與遠大志向。可以說,是阮修的《大鵬贊》為日後大鵬高大完美、傲視群雄的形象奠定了基調。

[明]陳洪綬《阮修沽酒圖》

不過,阮修筆下的大鵬並沒有馬上成為文人志士奮發向上的精神象徵。大鵬的真正涅槃,還要再等幾百年,直到唐代李白寫下了《大鵬賦》以及《上李邕》詩。這裡,李白不但把《逍遙遊》中大鵬乘「扶搖羊角」從北冥飛往南冥的氣勢渲染得淋漓盡致,而且以大鵬自喻,寫出了「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世人見我恆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宣父又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這樣膾炙人口的名句。李白筆下的大鵬,活生生就是他自己非凡才能、高遠志向的化身。從此,這隻經過阮修、李白再創造的大鵬,就一直翱翔在了中國人的心中,與莊子《逍遙遊》中的鯤鵬化而為一,被理解為莊子哲學中自由的象徵與理想的圖騰,而後人卻完全忽略了阮修和李白對大鵬的「顛覆」與修正。

那麼,莊子心中的鯤鵬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1 什麼是「逍遙遊」

鵬,源於《莊子》的第一篇文章《逍遙遊》。《逍遙遊》是從鯤化為魚、魚化為鵬開始寫起的,一開篇就創造出一個極其恢宏壯觀的場面。可是莊子的目的卻不是要說什麼大鵬,而是要借大鵬說「逍遙遊」。所以,要理解莊子的大鵬,先得說說什麼是「逍遙遊」。

顧名思義,《逍遙遊》全篇說的就是如何才能逍遙而游。「游」字好理解,莊子從《逍遙遊》開篇一直到「至人無己」一節,所列舉的,無論是乘九萬里風高飛的大鵬,還是「以息相吹」的野馬塵埃,無一不可以游。「游」就是「活動」,就是「生存」。只是「逍遙」二字的含義究竟是什麼,那可就眾說紛紜了。不過,莊子在《逍遙遊》中說過這麼一段話,完全可以當作他自己對「逍遙」的註解: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郭象《莊子注》在解釋這段話的時候,把 「猶有所待也」和「彼且惡乎待哉」兩句話概括為「有待」和「無待」兩個概念。這是郭象對莊子哲學的一個很大的貢獻,也為我們理解莊子《逍遙遊》提供了一把鑰匙。所謂「有待」,就是萬物行動時都有所憑藉,凡事依靠外在的力量而不是憑藉自己的能力;所謂「無待」,就是萬物行動時無所憑藉,凡事都依仗自己的能力而不是藉助外在的力量。所以, 「有待」和「無待」其實就是莊子評判萬事萬物是不是逍遙遊的一把尺子。用這把尺子來衡量列子,他當然算不上逍遙遊了。因為列子「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就是說列子還有所待,還要「御風」。而那位「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則是逍遙而遊了。

那麼,什麼又是「天地之正」「六氣之辯」呢?郭象《莊子注》解釋說:

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御六氣之辯者,即是游變化之途也。

按照郭象的解釋,「大鵬之能高,斥鴳之能下,椿木之能長,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所能也。不為而自能,所以為正也」。據此我們可以知道,「天地之正」 就是自然,順應自然就是「御六氣之變」。所以,凡順應自然而不強求外在力量、順應自我本性以生存的萬物,不管是鯤鵬、蜩與學鳩、斥鴳,還是椿木、朝菌,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可以逍遙遊的。

現在我們就來看看莊子《逍遙遊》中的大鵬,是不是可以逍遙而游。

2 「鯤」是魚卵

莊子《逍遙遊》中的大鵬極其恢宏碩大。可這大鵬卻不是由鵬而生,而是由魚「化」來的。在《逍遙遊》的開篇,莊子寫道: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逍遙遊》中這條能變為大鵬的魚叫「鯤」。「鯤」是什麼?自向秀、郭象以來,大多數解釋《逍遙遊》的人都認為這裡的「鯤」是大魚之名。成玄英《莊子疏》引《十洲記》和《玄中記》證明鯤即大魚,還說「魚論其大,以表頭尾難知;鳥言其背,亦示修短叵測」。崔撰《莊子注》甚至將鯤落得更實,解釋為大鯨。這些看起來有根有據的說法,其實都是根據莊子對鯤的描述附會而來的。更可靠的解釋,當來自《爾雅》。《爾雅·釋魚》說:「鯤,魚子。凡魚之子名鯤。」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也說:「魚子未生者曰鯤。鯤即卵子。」可見「鯤」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魚卵,並不是什麼大魚。真正理解莊子的,是郭慶藩《莊子集釋》的說法:

凡未出者曰卵,已出者曰子。鯤即魚卵。……莊子謂絕大之魚為鯤,此即齊物之寓言,所謂汪洋恣肆以適己者也。

《莊子集釋》,[清] 郭慶藩 撰 王孝魚 點校

所以,「鯤」不是大魚,甚至連小魚都不是,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魚卵。莊子之所以將一個魚卵描述成「不知幾千里」的大魚,只是彰顯了他「汪洋恣肆以適己」的行文風格,是用來說明「逍遙遊」的思想的。

既然「鯤」是魚卵,那麼,魚只有生活在水中,才是自然之道。順從自然之道,憑藉自然賦予魚的環境與生存能力,隨潮起,隨潮落,悠然自得,隨遇而安,這便是「逍遙遊」。但是,我們在《逍遙遊》里見到的「鯤」,不但不安於水中生活,還要「化而為鳥」,從水中游嬉之魚化而為空中翱翔之鳥。兩個完全不同的物種相互之間的轉化需要多麼強烈的力量才能成功?莊子筆下的一個「化」字,隱含了多少驚心動魄的變動!

鳥不是水中的生物,自然不能生活於水中,它要飛往高空,去尋找一個適於自己生存的地界。由鯤變化而來的「不知其幾千里」的鳥自然不是小鳥,其飛當然也就不是輕盈而飛,而是「怒而飛」了。可是,這個「怒而飛」並不是大鵬依靠自己本身的力量展翅鼓翼,而是需要依靠海運時產生的大風才能升上天空。倘若沒有海運,鯤就化不了鵬,鵬也就不能脫離海水而上九霄。鯤和鵬的「化」,不是「無待」之「化」,而是「有大待」之化。大鵬的飛,也不是「無待」而飛,而是「有大待」之飛。不藉助外在海運時產生的大風的力量,鵬就飛不上九天;沒有海運,它就只能是倘佯在大海里的鯤,不過是個魚卵而已。

3 鵬是騎在風背上的

大鵬的原型是漂浮在浩瀚無際的北冥中的一個小小魚卵,倘若按照自然逍遙的軌跡,魚卵本應悄無聲息地孵化成一條普普通通的小魚,從此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可謂悠閒自得。如果我們把鵬和後文中所描述的蜩、學鳩、斥鴳放在一起加以比較,不難發現,蜩、學鳩、斥鴳等雖然生活的領域不同,個性不同,但都不需要藉助外在的力量生存,因而都可以說是逍遙地活著。可是一個小小的魚卵在海中突然變成了一條「不知幾千里」大的魚,而這條大魚又猛然間化成了背有「不知幾千里」的大鵬,至此,它的生活已經不再順從自然,不再平淡,當然也就不再逍遙了。

北冥的魚卵化成大鵬以後,借著海運的大風要去南冥了。「南冥者,天池也」,司馬彪《莊子注》解釋「冥」字說:「冥,謂南北極也。去日月遠,故以冥為名也。」所以這「南冥」應是南極之海,「北冥」應是北極之海。南冥是天池,北冥也是天池。一個在極北之地,一個在極南之地。鯤化成鵬以後,要由北冥「南徙」去南冥了。

鳥的起飛是需要風的。莊子引經據典,來補充上文未曾說到的大鵬起飛時所需要憑藉的風力: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其背不知幾千里」的大鵬起飛時要「水擊三千里」。倘若大鵬「水擊三千里」靠自己的雙翼振翅飛上九天,也不失為自然之舉。可大鵬起飛最重要的因素是六月海運產生的大風。有風托著,大鵬才能「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所以,在大鵬起飛時莊子濃筆重墨地大寫了一番將鵬托到九萬里高空的風: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歷來解釋《逍遙遊》的,對「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一句中的「培」字,都說得頗為費力、勉強。相比較之下,還是王念孫的解釋更為確切:

培之言馮(憑)也,馮(憑),乘也。風在鵬下,故言負,鵬在風上,故言馮(憑)。必九萬里而後在風之上,在風之上而後能馮(憑)風,故曰而後乃今培風。

「培」就是乘,「培風」就是「乘風」。值得一說的是,歷來為《逍遙遊》斷句者,都認為「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中的「背」字屬下句。其實,把「背」字屬上句,文理才更完整。這一句的句讀應該是:「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這裡,莊子是想說,大鵬憑藉著海運,騎在風背上,靠著九萬里長風的力量,然後往南而去。而只有能翻動扶搖羊角、攪得地動山搖的大風,才有力量將這隻其背不知幾千里的大鳥托起來。所謂「成也大風,敗也大風」。郭象《莊子注》曾說過一段很有意思的話:「夫翼大則難舉,故摶扶搖而後能上,九萬里乃足自勝耳。既有斯翼,豈得決然而起,數仞而下哉!此皆不得不然,非樂然也。」這就是說,大鵬高飛是為勢所迫,「不得不然」,這又怎麼能算是「逍遙遊」呢?莊子極盡筆力去渲染大鵬所乘之風,其用意是顯而易見的。

4 天上地下都一樣

鵬是由鯤化來的。鯤生活在北冥的時候,不管它的形態是微乎其微的魚卵還是「不知幾千里」的大魚,只能自下視上,看到的只是蒼蒼茫茫的天空。那麼,當鯤化成大鵬並被摶扶搖的大風托上九萬里高空之後,鵬終於可以向下望了。原來自下視上與自上望下所見竟然是一樣的: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野馬,形容天空中飄遊著的團團的游氣,與塵埃一樣,都是小到幾乎看不見的東西,微風甚至各種生物的呼吸都可以讓它們飄浮於空中。即便沒有了風,它們還可以輕輕地、不著痕跡地自然飄動。所以,「野馬」「塵埃」在空中的浮動是順從自然,即便飄落於地也是順從自然。退一步說,「野馬」「塵埃」也有所憑藉,但它們憑藉的是自然之氣,順從的也是自然之氣。可是大鵬卻不是。大鵬倘若離開了「海運」,沒有了「扶搖羊角」,它就只得待在北海,升不到九萬里高空,它不可能像野馬塵埃那樣逍遙自在了。

「野馬」「塵埃」與鯤鵬相比,是小與大的兩極,在常人看來,它們是無法相提並論的。但是莊子卻把它們放在了一起,加以對比。「野馬」「塵埃」自下而上視九萬里高空的大鵬,其大小亦如「野馬」「塵埃」,這恰恰與大鵬下視所見到的完全一樣。這麼說來,折騰出偌大動靜的大鵬這一南遷之舉,豈不是毫無意義了嗎?郭象《莊子注》對這一段曾有過一個很好的注釋:

今觀天之蒼蒼,竟未知便是天之正色邪,天之為遠而無極邪。鵬之自上以視地,亦若人之自地視天。則止而圖南矣,言鵬不知道里之遠近,趣足以自勝而逝。

如果說在「野馬也,塵埃也」一段之前,莊子反覆渲染大鵬起飛需要超自然的大風,其翼不能自舉而必須騎於風背之上,是對大鵬「有大待」而不是「無待」的說明的話,那麼這一段的描述,其實已經流露出莊子對大鵬南遷之舉的不以為然。在莊子看來,「小」和「大」都是相對而言的,世上無所謂大,也無所謂小。所謂「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齊物論》)。所以,莊子筆下的鯤與鵬,鵬與「野馬」「塵埃」,雖然形體不同,行為有異,卻並沒有優劣高下之別。成玄英《莊子疏》說:

仰視圓穹,甚為迢遞,碧空高遠,算數無窮,蒼蒼茫味,豈天正色!然鵬處中天,人居下地,而鵬之俯視,不異人之仰觀。人既不辨天之正色,鵬亦詎知地之遠近!自勝取足,適至南溟,鵬之圖度,止在於是矣。

郭象、成玄英是真正參透了莊子寫鯤鵬自北冥徙往南冥的本意的。莊子之所以要這樣誇張地大寫鵬之舉,不過是為了說明「其背不知幾千里」的鯤鵬與微小不足道的「野馬」「塵埃」都一樣,它們之間只有大小之別,卻沒有高下之分。更重要的是,「野馬」「塵埃」游於空中是「生物之以息相吹」,是順應自然的活動,而大鵬的騰飛卻需要等待時運,否則,「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可見鵬所憑藉的不是尋常之風,也不是自己鼓動雙翼所產生的風,而是可以「負大翼」、「積」而「厚」的風。兩相比較,誰「有待」?誰「無待」?據此,不是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嗎?

5 大鵬到了南冥又會怎麼樣?

如果說大鵬自上視下「亦若是則已矣」,還只是透露出莊子對鯤化為鵬翻動扶搖羊角之舉的不以為然的話,那麼,莊子接下去所用的一系列對比以及對鵬憑藉大風南行的描述,就可以看成是對大鵬南徙一舉的否定了: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大船需要大水,沒有大水之力,則大船無法航行。但對於一粒草籽來說,小坑裡只要有一杯水,草籽就能像大船航行於江河湖海之中一樣了。可是杯子進到這樣的小水坑中就浮不起來,所謂「水淺而舟大也」。所以,草籽應生活在適於草籽生活的環境,杯子則應生活在適於杯子存在的環境。依此類推,鯤就應當生活於北冥,不必化為鳥。更不必水擊三千里,還要藉助於六月海運的大風,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了。對鯤鵬來說,倘若沒有機遇騎在風背上,不管鯤變為鵬的過程如何動人心魄,也是翻不起來扶搖羊角,到不了南冥的。也就是說,大家都應該生於陵而安於陵,長於水而安於水。當然了,大船、草籽、杯子,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但是如果它們都 「安於水」、安於自己生存的環境的話,那麼,自得其所、安然生存的機遇恐怕要遠比靠「海運徙於南冥」的鯤鵬大得多。

所以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大鵬費了如此大的周折,水擊三千里,騎著九萬里高的風背到了南冥以後,又能怎麼樣?是從此將自己「翼如垂天之雲」的巨大軀體懸於南冥之上,還是從九萬里的高空下來再一次化而為魚,生活於南冥之中?莊子沒有說。

但是從莊子屢屢說到鯤鵬「圖南」「徙於南冥」,足以看出南冥正是大鵬此行的目的地。北冥,極北之海。南冥,極南之水。雖兩者有南北地域之別,但究其性質卻是相同的,兩地都是水,都是魚類賴以生存的地方,而非鳥的領地。所以,南冥這片汪洋大水仍然屬於鯤,而不屬於鵬。鯤在北冥之時,曾舉首望蒼天:「天之蒼蒼,其正色邪?」而到了南冥的鵬,俯首下望,大概也只能發出同樣的感嘆:「地之蒼蒼,其正色邪?」南冥與北冥,在莊子看來,並沒有什麼不同。

這樣看來,鵬到了南冥之後,大概會有這樣幾種選擇。其一,回到北冥去,再次「化」而為鯤,繼續過它未曾「徙於南冥」之前的生活。其二,落入南冥,但也仍需化而為「鯤」,以便繼續在南冥過與在北冥相似的生活。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李白早早預見到了的:「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一旦風「積」不「厚」、再也支撐不住大鵬或者不願讓鵬騎了,那騎在風背上的鵬就只能從九萬里高空跌落下來了。雖猶可「簸卻滄溟水」,卻很可能會摔得粉身碎骨。這對大鵬來說豈不是一個莫大的悲劇、一個殘酷的嘲弄?

至此,倘若我們拋開阮修、李白再創造的大鵬形象而細細體味莊子在《逍遙遊》中對鯤鵬的描寫,不難發現,莊子的確是以恣意汪洋之筆一次次大力描繪了大鵬南徙的氣勢,可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說明物有大小形體的不同,並沒有流露出對鵬的褒獎,更沒有在鵬的身上寄予任何宏偉遠大的志向,當然也不包含什麼對自由的嚮往了。

莊子其實是借大鵬不能逍遙而游來反襯那些應運而生、順應自然、不求所待也無所待的「野馬」和「塵埃」,甚至是「蜩」與「學鳩」「斥鴳」之類所享有的某種「逍遙遊」。「野馬」也好,「塵埃」也好,「蜩」與「學鳩」也好,都悠然自得地生於此而安於此。它們既不擾「人」,也不互擾。對此,南宋詞人辛棄疾顯然要比阮修、李白更得莊子之三昧:「似鯤鵬,變化能幾?東遊入海,此計直以命為嬉,……嗟魚欲事遠遊時,請三思而行可矣。」(《哨遍》)這就是說,鯤鵬的南徙之舉實在是拿小命開玩笑。這應該才是莊子寫鯤鵬南徙要告訴人們的道理。

(本文選自《莊子的世界》,標題為編輯所擬)

《莊子的世界》

王景琳 徐匋 著

簡體橫排

32開 平裝

9787101139341

68.00元

《莊子》是一部奇書,所謂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來結構文章,給人以新奇有趣之感,所以歷代喜歡該書的人不少。但《莊子》中涉及的大量典故、事物,有時又難以準確明白地讀懂,所以該書又比較難懂。鑒於以上特點,王景琳、徐匋拈出《莊子》中比較重要而有爭議的一項、事物、詞語等,進行深入淺出的辨析、解讀,使枯奧晦澀的關節點得以準確而平實的疏通與解讀,為更加深入、準確地讀懂《莊子》,掃清了障礙。因此,本書適用於對《莊子》感興趣的大多數讀者,是一本很好的普及讀物。

(統籌:陸藜;編輯: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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