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家朱光潛:情人眼底出西施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1-04T13:46:45+00:00

什麼叫做美呢?在一般人看,美是物所固有的。有些人物生來就美,有些人物生來就丑。比如稱讚一個美人,你說她像一朵鮮花,像一顆明星,像一隻輕燕,你決不說她像一個布袋,像一條犀牛或是像一隻癩蛤蟆。這就分明承認鮮花、明星和輕燕一類事物原來是美的,布袋、犀牛和癩蛤蟆一類事物原來是丑的。


什麼叫做美呢?在一般人看,美是物所固有的。有些人物生來就美,有些人物生來就丑。比如稱讚一個美人,你說她像一朵鮮花,像一顆明星,像一隻輕燕,你決不說她像一個布袋,像一條犀牛或是像一隻癩蛤蟆。這就分明承認鮮花、明星和輕燕一類事物原來是美的,布袋、犀牛和癩蛤蟆一類事物原來是丑的。

說美人是美的,也猶如說她是高是矮是肥是瘦一樣,她的高矮肥瘦是她的星宿定的,是她從娘胎帶來的,她的美也是如此,和你看者無關。這種見解並不限於一般人,許多哲學家和科學家也是如此想。所以他們費許多心力去實驗最美的顏色是紅色還是藍色,最美的形體是曲線還是直線,最美的音調是G調還是F調。但是這種普遍的見解顯然有很大的難點,如果美本來是物的屬性,則凡是長眼睛的人們應該都可以看到,應該都承認它美,好比一個人的高矮,有尺可量,是高大家就要都說高,是矮大家就要都說矮。

但是美的估定就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假如你說一個人美,我說她不美,你用什麼方法可以說服我呢?有些人歡喜辛稼軒而討厭溫飛卿,有些人歡喜溫飛卿而討厭辛稼軒,這究竟誰是誰非呢?同是一個對象,有人說美,有人說丑,從此可知美本在物之說有些不妥了。因此,有一派哲學家說美是心的產品。

美如何是心的產品,他們的說法卻不一致。康德以為美感判斷是主觀的而卻有普遍性,因為人心的構造彼此相同。黑格爾以為美是在個別事物上見出「概念」或理想。比如你覺得峨眉山美,由於它表現「莊嚴」、「厚重」的概念。你覺得《孔雀東南飛》美,由於它表現「愛」與「孝」兩種理想的衝突。托爾斯泰以為美的事物都含有宗教和道德的教訓。此外還有許多其他的說法。說法既不一致,就只有都是錯誤的可能而沒有都是不錯的可能,好比一個數學題生出許多不同的答數一樣。

大約哲學家們都犯過信理智的毛病,藝術的欣賞大半是情感的而不是理智的。在覺得一件事物美時,我們純憑直覺,並不是在下判斷,如康德所說的,也不是在從個別事物中見出普遍原理,如黑格爾、托爾斯泰一般人所說的;因為這些都是科學的或實用的活動,而美感並不是科學的或實用的活動。還不僅此,美雖不完全在物卻亦非與物無關,你看到峨眉山才覺得莊嚴、厚重,看到一個小土墩卻不能覺得莊嚴、厚重。從此可知物須先有使人覺得美的可能性,人不能完全憑心靈創造出美來。

依我們看,美不完全在外物,也不完全在人心,它是心物婚媾後所產生的嬰兒。美感起於形象的直覺。形象屬物而卻不完全屬於物,因為無我即無由見出形象;直覺屬我卻又不完全屬於我,因為無物則直覺無從活動。美之中要有人情也要有物理,二者缺一都不能見出美。再拿欣賞古松的例子來說,松的蒼翠勁直是物理,松的清風亮節是人情。

從「我」的方面說,古松的形象並非天生自在的,同是一棵古松,千萬人所見到的形象就有千萬不同,所以每個形象都是每個人憑著人情創造出來的,每個人所見到的古松的形象就是每個人所創造的藝術品,它有藝術品通常所具的個性,它能表現各個人的性分和情趣。

從「物」的方面說,創造都要有創造者和所創造物,所創造物並非從無中生有,也要有若干材料,這材料也要有創造成美的可能性。松所生的意象和柳所生的意象不同,和癩蛤蟆所生的意象更不同。所以松的形象這一個藝術品的成功,一半是我的貢獻,一半是松的貢獻。

這裡我們要進一步研究我與物如何相關了。何以有些事物使我覺得美,有些事物使我覺得丑呢?我們最好用一個淺例來說明這個道理。

比如我們看下列六條垂直線,往往把它們看成三個柱子,覺得這三個柱子所圍的空間(即A與B、C與D和E與F所圍的空間)離我們較近,而B與C以及D與E所圍的空間則看成背景,離我們較遠。還不僅此。

我們把這六條垂直線擺在一塊看,它們仿佛自成一個諧和的整體;至於G與H兩條沒有規律的線則仿佛是這整體以外的東西,如果勉強把它搭上前面的六條線一塊看,就覺得它不和諧。

(1)A與B、C與D、E與F距離都相等。

(2)B與C、D與E距離相等,略大於A與B的距離。

(3)F與G的距離較B與C的距離大。

(4)A、B、C、D、E、F為六條平行垂直線,G與H為兩條沒有規律的線。

從這個有趣的事實,我們可以看出兩個很重要的道理:

一、最簡單的形象的直覺都帶有創造性。把六條垂直線看成三個柱子,就是直覺到一種形象。它們本來同是垂直線,我們把A和B選在一塊看,卻不把B和C選在一塊看;同是直線所圍的空間,本來沒有遠近的分別,我們卻把A、B中空間看得近,把B、C中空間看得遠。從此可知在外物者原來是散漫混亂,經過知覺的綜合作用,才現出形象來。形象是心靈從混亂的自然中所創造成的整體。

二、心靈把混亂的事物綜合成整體的傾向卻有一個限制,事物也要本來就有可綜合為整體的可能性。A至F六條線可以看成一個整體,G與H兩條線何以不能納入這個整體裡面去呢?這裡我們很可以見出在覺美覺丑時心和物的關係。我們從左看到右時,看出CD和AB相似,DE又和BC相似。這兩種相似的感覺便在心中形成一個有規律的節奏,使我們預料此後都可由此例推,右邊所有的線都順著左邊諸線的節奏。視線移到EF兩線時,所預料的果然出現,EF果然與CD也相似。

預料而中,自然發生一種快感。但是我們再向右看,看到G與H兩線時,就猛覺與前不同,不但G和F的距離猛然變大,原來是像柱子的平行垂直線,現在卻是兩條毫無規律的線。這是預料不中,所以引起不快感。因此G與H兩線不但在物理方面和其他六條線不同,在情感上也和它們不能諧和,所以被擯於整體之外。這裡所謂「預料」自然不是有意的,好比深夜下樓一樣,步步都踏著一步梯,就無意中預料以下都是如此,倘若猛然遇到較大的距離,或是踏到平地,才覺得這是出於意料。

許多藝術都應用規律和節奏,而規律和節奏所生的心理影響都以這種無意的預料為基礎。懂得這兩層道理,我們就可以進一步來研究美與自然的關係了。一般人常歡喜說「自然美」,好像以為自然中已有美,縱使沒有人去領略它,美也還是在那裡。這種見解就是我們在上文已經駁過的美本在物的說法。其實「自然美」三個字,從美學觀點看,是自相矛盾的,是「美」就不「自然」,只是「自然」就還沒有成為「美」。

說「自然美」就好比說上文六條垂直線已有三個柱子的形象一樣。如果你覺得自然美,自然就已經過藝術化,成為你的作品,不復是生糙的自然了。比如你欣賞一棵古松、一座高山,或是一灣清水,你所見到的形象已經不是松、山、水的本色,而是經過人情化的。各人的情趣不同,所以各人所得於松、山、水的也不一致。

流行語中有一句話說得極好:「情人眼底出西施。」美的欣賞極似「柏拉圖式的戀愛」。你在初嘗戀愛的滋味時,本來也是尋常血肉做的女子卻變成你的仙子。你所理想的女子的美點她都應有盡有。在這個時候,你眼中的她也不復是她自己原身而是經你理想化過的變形。你在理想中先醞釀成一個盡美盡善的女子,然後把她外射到你的愛人身上去,所以你的愛人其實不過是寄託精靈的軀骸。你只見到精靈,所以覺得無瑕可指;旁人冷眼旁觀,只見到軀骸,所以往往詫異道:「他愛上她,真是有些奇怪。」一言以蔽之,戀愛中的對象是已經藝術化過的自然。美的欣賞也是如此,也是把自然加以藝術化。

所謂藝術化,就是人情化和理想化。不過美的欣賞和尋常戀愛有一個重要的異點。尋常戀愛都帶有很強烈的占有欲,你既戀愛一個女子,就有意無意地存有「欲得之而甘心」的態度。美感的態度則絲毫不帶占有欲。一朵花先論是生在鄰家的園子裡或是插在你自己的瓶子裡,你只要能欣賞,它都是一樣的美。老子所說的「為而不有,功成而不居」,可以說是美感態度的定義。古董商和書畫金石收藏家大半都抱有「奇貨可居」的態度,很少有能真正欣賞藝術的。我在上文說過,美的欣賞極似「柏拉圖式的戀愛」,所謂「柏拉圖式的戀愛」對於所愛者也只是無所為而為的欣賞,不帶占有欲。這種戀愛是否可能,頗有人置疑,但是歷史上有多少著例,凡是到極濃度的初戀者也往往可以達到胸無纖塵的境界。

(本文來自《朱光潛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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