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與大人無關

新民晚報 發佈 2020-01-29T16:15:34+00:00

文| 潘采夫名家話年俗潘采夫,70後,河南濮陽人,專欄作家,資深媒體人。著有文化評論集《貳時代》、文化隨筆集《十字街騎士》。

來源:新民周刊

一通跑下來,自己家的餃子全跑到別人家碗裡,而自家的餃子筐里,擺滿了各家媳婦的餃子。


文 | 潘采夫


名家話年俗


潘采夫,70後,河南濮陽人,專欄作家,資深媒體人。著有文化評論集《貳時代》、文化隨筆集《十字街騎士》。


我從記憶里淘出的這些殘片,大約都在三十年前了,也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那也是農村的黃金十年,短暫的復興之後,漫長的衰落就開始了。自從十一二歲離開村子,到城裡居住,我的年就沒有了,真的沒有了,一點也想不起來。

小時候的印象里,春節可不是大人的節日,它是為小孩子準備的。年三十的村子屬於小孩兒的,沒有大人來管我們,他們突然全不見了。

戴個火車頭帽子,綴有紅五星,蹬一雙新做的棉鞋,在村子裡晃蕩著熬五更。那時候的鞭炮沒現在響,溫和,悠長,零星地從遠處飄來,像老人打著綿長的帶著尾音的噴嚏。家家戶戶門墩插上了紅蠟燭,烘著門上貼的秦叔寶和尉遲敬德。門墩上的蠟燭,想拔哪根拔哪根,拿著放鞭炮,但沒有拔根香頭用著順手。比蠟燭更老一點的,是用竹籤裹上棉花,放進羊油里浸透,直接插到門墩上點著。


小孩兒兜里揣著新鈔票,幾十張一角的小票,在小賣部里昂首挺胸,腰包鼓鼓,店老闆再也不敢隨便趕我們走。我們只買些拉炮、摔炮,還有「滴滴筋」,二踢腳不敢買,有的小孩拿著放把手指頭崩掉過。

買了鞭炮放在鐵罐頭盒下,看誰的炮能把盒子崩上房頂。有孬孩兒把炮插到街邊的豬糞里,等大人路過,偷偷點著就竄。大人中了埋伏,新衣服「遍體淋屎」,怒吼著一直追到村外莊稼地,但追上也不會打一頓,大過年的誰好意思打小孩兒,再說也打不疼,個個像穿了棉花包。

最絕的主意,是把炮塞到豬的屁眼裡,豬在圈裡嚎一個除夕夜,往往招來婦女惡毒的咒罵:「恁個驢吊日咧,恁個賣尻咧,恁生了孩子都沒屁眼兒。」和零落的鞭炮聲一起飄在村子上空。

爺爺在十字街開了個餃子鋪,兼賣燒雞,三十晚上沒人,曾有小孩往鍋里放過鞭炮,想看能把鍋蓋頂多高。

爺爺派我和四叔看店,正百無聊賴,店裡歪進來一個人,我們村的老光棍,叫二麻子,聽大人說在城裡當小偷,每年春節回村一次。這次在哪兒喝醉了酒,罵罵咧咧地進來,咣當摔到灶火前的草灰上,狗日驢操地罵了一陣,喚我和四叔過去,拿出一個五塊的大票,要給壓歲錢。

五塊是個天文數字,我倆不敢要,他就大罵不止。二麻子在村裡輩分高,從我罵到我爹,又罵到我爺爺。我和四叔惱了,低頭一合計,反正他要硬給的,不要還罵我我倆的爹,不要還想揍我們,那就要吧。

我們先給二麻子磕個頭,給他提前拜年,他就把錢塞我手裡,臉上很高興的樣子,我倆也很高興,就又多磕了一個,唱戲樣兒喊著「二麻子爺爺過年好啊」,磕頭又不花錢。

我們派二麻子看守餃子店,反正他已經呼呼大睡,沒法不聽命令,然後率領南街的小夥伴買空了供銷社。滿兜裝著鞭炮,掏出一支問小夥伴:「那你聽我的不?」「聽你咧!」「那還差不多,給你一個響的。」

一般過年放鞭炮,過十五放焰火,主要是「呲花」、「汽火」跟「地出溜」,這幾樣我只知道叫法,我們那一帶的人才懂。汽火是往天上飛的,不過我們喜歡讓它貼著地面飛。有個十五晚上,我順著十字街放了一支汽火,結果飛進一群小閨女群里,把其中一個小閨女的新年衣燒了個洞。她哭著把她娘拉出來,滿大街找我賠衣服,我嚇得面無人色,四處躲藏,那個十五沒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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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得起五更,天不亮先起來放掛鞭,把餃子下鍋里,門外的老天爺燒點兩根蠟,鍋台上的老灶爺也點兩根,把院門打開,門墩上再續兩根蠟燭。這些準備就緒,大人把出鍋的餃子盛一碗,放在家譜前面,上面放雙筷子,放兩大塊紅燒肉,然後開始「願語願語」,也就是禱告禱告,邀請住村頭墳地里的先輩的魂兒回家。我們在旁邊跟著學:「老爺爺,老奶奶,過年了,回家來吧,跟俺一塊吃點餃子,院門都開著,別忘了回家的路。」


我們屋裡供著家譜,其實大塊白布,李家逝去的先人都寫在上邊,掛在堂屋牆上。大人在家譜前放上糖和梨膏(也就是蔗糖)。天還沒亮,看樹和人都是黑影,這時院外響起腳步聲,幾十個人走進來,進門先給家譜磕頭,再一側身,給守著家譜的老人磕頭,老人就站起來做攙扶狀,說「別磕了」。磕頭的人順勢起來,老人給大人遞煙,給小孩拿糖。我就加入這個隊伍,去下一個家譜磕頭。

天色蒙蒙亮,街上很安靜,沒人放鞭炮,說話的也少,能聽見噗噗踏踏的腳步聲。在街上碰見老人,這個隊伍亂鬨鬨地跪下,給老人磕個頭,老人照例說「到家喝口水吧」,「不了不了,還得磕幾家」。村裡哪個屋子有家譜都有數,走過一遍天明了,大人耳朵上夾滿了菸捲,小孩四個兜里都是糖果。隊伍里從來沒有女的。


中午家家吃餃子,但餃子出鍋以後不能吃,得先送餃子。大人一碗碗盛好,小孩兒端著給鄰居送,鄰居收下餃子,再押回來一碗自家的餃子。胡同里撒歡跑的,都是送餃子的孩子。有的賽起跑來,腳下一絆,一碗餃子撒在街上,趕緊撿起來吹吹土,扒拉扒拉泥兒,舉著碗再往家跑。

一通跑下來,自己家的餃子全跑到別人家碗裡,而自家的餃子筐里,擺滿了各家媳婦的餃子。而我們家的餃子,是公認南街最好吃,因為我們家是世代賣餃子的,樣子好看,餡調得香,捨得放肉。我爹我娘邊吃邊逐一點批,「你姨老娘包了幾十年就沒好吃過。」「四老鼠家真會過,裡面全是白蘿蔔,不捨得放肉。」「二孬家的餡就沒調準過,齁咸。」「你三奶奶包的餃子大得像鞋底子。」「這是誰家的餃子?嘗一個,哦,新媳婦包的吧,以前沒吃過,手藝不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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