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味道叫芝麻香 | 酒香里的暖月亮

海岱文化 發佈 2020-01-04T12:01:20+00:00

文 | 王公學謹以此文懷念我的父親,並向陪伴父親一生的景芝酒致敬!一炊煙飄在院子裡,還沒等母親把菜端上來,飯桌旁已經能聞到景芝酒的濃香了。

文 | 王公學

謹以此文懷念我的父親,並向陪伴父親一生的景芝酒致敬!

炊煙飄在院子裡,還沒等母親把菜端上來,飯桌旁已經能聞到景芝酒的濃香了。我和父親圍坐在飯桌旁,家裡的小動物們也來湊熱鬧,幾隻老雞小心翼翼在外圍踱來踱去,黃狗則蹲在近處乾巴巴著小眼直瞅著,而小貓則饞得直接上了飯桌,一切祥和又溫馨。彼時,月色清輝一片,與瀰漫在農家小院裡的酒香交融在一起,溢滿了幸福與甜蜜。

此時今夜,看見月亮,又想起了父親。

父親臨終前幾天,安靜地躺在老家的床上,沒有了話,只是偶爾歪著頭,眯縫著眼睛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從他眼裡流出的淚水,我感覺到了他對這個家,對身邊親人的不舍。

那些日子,我擔心母親害怕,每天下班後就回家,睡在父親旁邊,遇到突發情況也好有個照應。白天,親戚和鄉鄰們經常有來看望的,家裡不斷人。父親靜靜地躺在床上,儘管有時候很想坐起來,已經沒有力氣了,話也懶得說了,只是有些很留戀的人走到跟前了,招呼他一下,他也只是輕輕地微笑一下,面容很快就恢復了平靜。而到了晚上,父親總是半夜裡大聲地喊幾

聲:「娘——娘呀——娘;娘呀——娘——娘呀」。

每當這時,我總是突然被父親冒出的喊聲驚醒,急忙起身問:怎麼了?父親眼睛直勾勾地望著窗外的月亮,我不知道父親是醒著,還是夢著,喊兩聲,就很快平靜下來了。或許,人在最無助的時候,先想到的是母親,那裡藏著無私無畏的深情。如同今夜的月亮,在父親眼裡已經幻化成了母親,呼喚著,追隨著。

月光清亮,在黑夜裡孤獨成一片潔白,輕揉著世間的一切。夜,死一般寂靜,只有透窗而來的月亮陪著父親,也照著我,醒著去想父親的心事。

父親一生經歷了太多的坎坷,他從來沒有對我講過,我只是聽母親說的,母親也是聽我未曾謀面的爺爺說的。

父親出生在1943年,是家裡的老大,他之後有了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又一個弟弟,再一個弟弟,又一個妹妹。如果都能存活下來,應該是兄妹六個,可惜只剩下了父親和我現在的二叔,就連我的奶奶也沒有躲過那場飢災,在心疼和飢餓中早早地走了,那年父親只有十六歲。

「沒娘的孩子早當家。」那時我爺爺很老實,也很無用,父親就過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擔,既要照顧有癆病的爺爺,還要照看七歲小的二叔。1963年秋天,父親參軍去了,他知道只有當兵這條道,才可能看到生活的希望和家庭的未來。六年的鐵道兵軍旅,父親隨著部隊從泰安走到內蒙古,又從內蒙古走到河北,父親在打樁澆築橋墩時學會了木匠,有了自己的手藝。後來還入了黨,當了一名班長。他很懷念那段日子,以至於經常對我說起那時的戰友,談起發生在他們戰友之間的事。

父親復員後,先去了公社,後又回到了村裡,成了一名村幹部,最高幹到什麼職位,我不清楚,我記憶猶新是他干民兵連長的那段日子。那時候,槍放在村莊大隊的櫥櫃里,父親巡邏經常把槍帶回家,於是槍成了我的好玩伴。儘管只是挎在肩上,槍耷拉到地,還要裝成戰士的樣子,威武一番,招惹得父親笑不停。

至今還清晰記得,有一天夜晚,父親和大柴叔又要去村外西南坡生產隊的瓜地去,我便壯著膽子,偷偷跟了出去。田間小路兩邊是黑魆魆的玉米地,有點嚇人,一想到小戰士的勇敢,膽子就大了起來,緊跟在他倆身後。月光還算皎潔,照在大片油光的玉米葉子上,明晃晃的,草間不時傳出幾聲蟲鳴,使得黝黑的夜多了幾分熱鬧。

雖然我十分小心,但到了瓜地邊的看瓜棚前,還是被父親發現了。「來了,正好跟我們一起看瓜!先老實待在棚里,一會兒,有你好吃的。」果真,過了不久,父親和大柴叔拿著手電筒,照了好多蛣蟟龜回來。那時村外的河堤上樹多,這種野味也多,沒感覺像今天這麼稀缺。父親他倆守著一盤子油煎蛣蟟龜,你一口,他一口,有滋有味地喝著小酒。我坐在旁邊,聽著他倆說說笑笑,猜想瓶子裡像白開水一樣的東西怎麼能讓大人們這麼興奮呢?我瞅著酒瓶子上的黃色標記發獃,後來,才知道父親喝得是景芝白乾。

不知怎的,那夜的父親,那夜的酒,還有那夜的月光硬生生地留在了我童年的記憶里。是酒的醇香,還是父親的疼愛,都如同那夜的月光,一直搖曳在我的生命里,揮之不去。

月光下,瓜棚里,我偎依在父親的懷中,睡得很香,很甜!

平凡而又堅強,是父親一生的寫照。不管何時,他骨子裡總有一股韌勁,坦然笑對著生活,即使遭受再大的打擊,依然堅信歲月是美好的,生活里充滿了陽光。

我之前原有一個哥哥。作為黨員村幹部,父親還是很有思想覺悟的,那時計劃生育剛開始,本打算有了姐姐和哥哥之後,讓母親去結紮,不打算再要孩子了。沒想到,有一天,爺爺一不留神沒看護好哥哥,就在他剛學會走路後不久,一個人鬼使神差般跑到屋後的水灣里去了。失去了孩子,我想,父親那時的痛苦心情是很難用文字來表述的,說多了是在怪怨爺爺沒看管好孩子,不說,別人又怎麼知道他內心的悲痛。一想到年邁的爺爺,父親只好強忍住悲傷一個人把哥哥掩埋了。然後,我才幸運地出世了。

一個普通的農民,父親一輩子也沒幹過什麼大事情,以木匠為業,打過家俱,跟著建築隊支過模板。曾經,也和村裡人一起裝過沙車,賣過青菜,換過大米,孵過小雞,種過蔬菜大棚。一路走來,多生劫難,父親卻用他軍人般頑強的意志挺了過來

就在我上四年級時,家裡又發生了一次大的變故。那年春天,父親學著在溫箱裡用煤油燈孵小雞,然後做「賒小雞」的營生。一天夜裡,母親去村前澆小麥,父親騎車去遠處村莊賣小雞還沒回來,溫箱意外著火了。因為擔心夜裡害怕,門,我讓母親臨出門前鎖上了。我被煙嗆醒了,迷迷糊糊中從窗子裡爬出來,光著身子跑到坡里喊母親。當母親趕回來,屋子的火已經燃起來了。等到父親回來時,火已經沒法控制了,眼睜睜看著房屋燒得一乾二淨。當聽說我光著身子從窗戶跑出來的時候,父親緊緊把我抱在懷裡,強忍住了眼眶裡的淚水。他知道,失去了一個孩子,不能再失去我了,老天有眼,給父親留下了活著的勇氣。

我一直非常感激我的父親,沒有他的執著,我可能子承父業,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了。在那個不識愁滋味最為叛逆的青春年代,我一味貪玩荒蕪了學業,迷茫在少年輕狂的無知里。初中畢業那一天,父親硬是把我又拖回了學校,要我繼續復讀。在他心裡,知識才是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他沒有文化,卻希望他的孩子有知識文化,將來有一天能出人頭地。在父親關注的目光下,我慢慢變得努力起來,讀了高中,考上了大學,成為那時村裡少有的大學生。

父親經常對人說,他這輩子最大的收穫就是供應出了一個大學生,以至於後半輩子,不用自己掏錢,孩子就能給他買酒喝。

父親的自豪里,總是帶著一種酒的醇香,那是一股景陽春的味道,醇馥幽郁,餘味悠長。

小時候,父親睡在我身邊。後來,我睡在父親身邊。

2014年春節過後,父親查出了肺癌,那年他71歲。勞累了一輩子的人閒不住,總想找點事干,於是就到附近鐵路工區找了一個看門的活,順便掙點零用錢自己方便,也能給孩子們省下點。春節剛過,父親用手摸著頜下長了個疙瘩,儘管他滿不在乎,我還是堅決帶他去縣裡最好的醫院做了檢查。一番檢查之後,雖然還不確定,但是醫生已經暗示我可能不是好病,建議父親住院做進一步的檢查治療。於是,我催促著父親把工作辭了,然而父親還是捨不得那份在他看來有點清閒的工作,極不情願把鋪蓋帶回了家。

住院前期,父親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在他看來,不就是頜下長了一個疙瘩,做個手術摘除掉就行了。在確診肺癌已經轉移後,醫生給我和姐姐提供了很多治療方案,我們最終還是根據醫生的建議進行化療和放療。前期治療效果還算比較理想,基本穩定了病情,沒有大的發展。父親感覺身體沒有什麼壞的變化,他只是覺得隔不久就來醫院住上一段時間,花費了很多錢,又給孩子添了不少麻煩,多了一種愧疚感。而此時,我們總是笑著安慰他:工資提高了,治病的錢還是有的,只要你身體健康,我們就高興。父親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他覺得好日子才剛開始,真得不想一個人早走呀。

治療的過程沒有像父親想得那麼簡單,也沒有朝著好的方向發展。2016年除夕,父親的身體感覺明顯不行了,我勸父親不要去上墳祭祖了,我和二叔去就行了。但是,父親堅持要去,他說:去給老人們送點吃得、喝得,給他們些紙錢吧,缺什麼自己買吧。我沒有再阻攔,等母親收拾妥當,我們就出發了。據說是怕後代出酒鬼,平常都是以水代酒,而那次,父親破天荒帶去了一瓶真酒「春開窖」,灑在了爺爺的墓地前。他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跪在墳前,好久沒有站起來,在他看來,這樣的機會可能再也沒有了。

秋天,腫瘤已經發展到腦部,除了疼痛,有時候還犯迷糊,控制不了自己。那段時間,我一直在醫院陪著他,有時半夜裡,他突然就會從床上坐起來,大聲吵著要回家。我抱著他,小聲安慰著他,儘量讓他安靜下來,於是,父親就又很聽話躺到床上。靜靜的病房裡,父親一個人醒著,望著窗外的月亮發獃。

那段時間,父親乖得像一個很聽話的孩子,總是順著我和姐姐。想來,父親一輩子總是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包括他的孩子。

父親最後一個中秋節是在樓上過得。

樓是父親用他一生的積蓄幫孩子買的,但他卻很少來住,說城裡太吵,人又陌生,還是在老家的房子裡住著舒服自在。偶爾,想孫女了,就和母親騎著電動三輪車從鄉下來城裡一趟,一家人吃頓飯,和孩子說笑一番,就又回去了。

這次,父親的腿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我背著他從一樓爬到三樓。「你看著我長大,我把你送走」,人生就是如此簡單。習慣了讓父親背著,第一次背起父親,我沒感覺到很重,卻真切感受到做兒子的責任。父親歪著頭趴在我的背上,很欣慰,也很滿足。三層樓,我一鼓氣就把父親背上來了,母親跟在後面嘮叨著:走慢點,走慢點。父親的確累了,也應該好好享受兒子的孝順了。

那晚,父親表現得特別清醒,非要和我喝點酒。父親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酒,夥計朋友們經常湊堆喝多,自己也習慣每次飯前喝上一點。小時候去姥姥家,父親喝了酒騎著自行車歪歪扭扭嚇死人,其中有一次,就載著我騎到路邊深溝里去了,後來,見父親喝多了就離得他遠遠的。父親自己喝酒,總是有個「不雅」動作。菜擺好了,他一手拿著酒瓶,一手拿著酒杯,總是倒得滿滿的,快要溢出來的時候,趕緊把嘴湊上去,「嗞」的一聲先喝一口,然後嘴一咧,說:別漾出來,瞎了好酒。於是,再添滿,才坐下來慢慢吃喝。我看在眼裡,總在笑他「掩耳盜鈴」式的貪酒。

一家人拗不過父親,就拿出了一瓶「一品景芝」,我知道父親喝習慣了景芝酒,別的都不順口。我給父親倒了半杯,自己倒滿了,妻子卻直看我。父親發現了,說:「不喝酒,還算是男人嗎?我這一輩子就沒離開過酒。」父親在喝酒上,總是有很多莫名的理由,我也「受益」很大。

難得見父親這麼興奮,母親也故意逗他開心,「在大隊里那幾年,每次公社裡有幹部來,自己搭上酒,還把家裡我養的雞都搭上了。」父親側過身說:「這輩子不就是賺了一個好人緣嗎?」的確,父親出殯那天,大街上站滿了人。

「有人喝了酒,火爆得就像熱太陽,大吵大鬧。我喝了酒,卻規規矩矩的,從來不惹麻煩。孩子他娘,你說是不是?」父親喝了一口酒說。母親沒有搭理他,算是默認。

這一點也是全家不反對父親喝酒的主要原因,他從來沒有因為喝酒鬧過事。喝得越多,越溫柔,就像那晚十五的月光,矯情得不醉不行。中秋夜,全家人睡得很晚,聽父親一個人嘮叨著,他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

那晚的月很圓,卻很快破碎了,再也不能團圓了;那晚的酒很香,彷如窗外清輝的月色,今後也只有我一人獨享了。

父親離開三年了,懷念他的文章一直沒勇氣動筆,我怕拾不起,又怕一旦寫起來又放不下。果不其然,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寫著寫著淚水就無端流下來。我想,父親的話題不能再觸碰了,他多麼希望孩子們健康,快樂,平安!

擱筆之際,一抬頭,月亮依舊遙掛在天際,暖暖地照著我,似酒流香。

王公學,山東作協會員,山東散文學會會員,青州市作協黨支部副書記,出版長篇報告文學《信義無價》。現為青州市貫店小學校長。

編輯:穎咂

山東海岱傳統文化研究發展中心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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