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花樣年華》:憂鬱愛情背後,那些都市人的病

學電影的圈兒 發佈 2020-02-05T00:38:23+00:00

我相信很多人都像我一樣,看完《花樣年華》,首先印入腦海的便是兩個字:曖昧。都市人的都市病所謂都市人的病,顧名思義,就是因為長期生活在都市之中,而落下的病。

一個時代結束了,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也都不復存在。

王家衛電影中的美術設計一直為人稱讚。而《花樣年華》更稱得上是他的作品中數一數二的視覺盛宴。我相信很多人都像我一樣,看完《花樣年華》,首先印入腦海的便是兩個字:曖昧。那若隱若現的,躲藏在美艷旗袍後的身體;那臥在房裡,靜候佳人的紅色床單;那被刻意掩飾卻又從一言一笑中露出馬腳的細膩情感,哪一個沒有將「曖昧」這兩個字生動展現。

在這「曖昧」背後,多的是未出口的情,未敢赴的約。而讓這「曖昧」,終以一段悲劇收場的,則是那份濃郁的憂傷背後,那些都市人的病。

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羞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 他沒有勇氣接近。 她掉轉身,走了。

都市人的都市病

所謂都市人的病,顧名思義,就是因為長期生活在都市之中,而落下的病。相比於肉體上的病症,它更加隱晦。

它不像咳嗽發熱那般明顯,卻躲藏於人們的內心,隱隱作祟。它所展現的,是都市人長久以來對於自己和自己,自己和他人,還有自己和社會這三種關係的巨大困惑。

隨著都市的不斷發展,這種病症也愈演愈烈。

為了讓這種隱痛不再發作,人們開始有意識的將自我藏匿起來,將內心最真誠的情感與訴求深深封存。取而代之的是社會規則所期望的禮貌與教養。

在這種對內心不斷壓抑的過程中,人與人的隔閡也越來越深。

影片一開始,導演王家衛就為我們展現了這種隔閡。

電影的第一個鏡頭,起於一面牆,落於一個女人的背影。我們聽到背景中吵鬧的打麻將的聲音,和女人們討論菜價的聲音。一切都熱鬧而富有生活氣息。

可正當我們看著牆上的老照片,想像著接下來會看到的,人們互相大笑、或是關心、或是問候的畫面時,導演卻給了我們一個出其不意。

他給我們展現的,不符合上述想像中的任何一種,而是一個背影。雖然背景處的聲音營造出一份好不熱鬧的氛圍,我們卻還是能從這個背影中讀出一絲冷漠,一種拒絕。

這是拒絕溝通,拒絕理解。這是阻礙,是隔閡。這個背影使我們對這個角色的第一印象止於聲音,止於照片,再無法深入。

不僅在開頭,這種隔閡幾乎是貫穿影片始終的。

導演在整部影片中,多處使用了遮擋物。很多鏡頭的前景,都有一個柜子,或是紗簾,或是牆壁等等。

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非常不解。我猜測導演使用門框構圖,或許是為了追尋一種美感。

第二次觀影時,我似乎有了一些門路。這一回,我猜測導演是為了給觀眾一絲偷窺的錯覺。他想讓我們去深刻體會這種曖昧的遊戲,去偷聽,去窺視這棟房子裡的秘密,和那些不可言說的故事。

直到第三次、第四次乃至第五次,我突然從這些重複出現的遮擋物中讀出了一種掩飾與躲閃。

我站在那些房間外面,卻只能從門窗的縫隙、紗簾的紋路中朦朦朧朧窺見裡面走動的男女。我看不全,也看不真切,如同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我只能猜測,推斷,卻永遠無法真正道出他們的秘密。

事到如今,誰先開口也無所謂了。

陳先生和周太太

陳先生和周太太之間,是愛情嗎?

不好說。

愛情區別於親情、友情和其他一切情感的最大特點,就是排他性。於我而言,他們兩個,不過是兩個在塵世之中迷途走丟的人,在互相撫慰罷了。

換言之,今天若是別人做了他們的鄰居,那如今一同奔赴日本的,可能就是張先生,或者李太太了。

他們的病因,在於內心空虛,找不到生活的意義。他們各自的生活條件看似都還不錯。可現實世界物質條件的優越卻加速了他們精神世界的匱乏。

他們的生活沉悶、乏味。因為蘇麗珍對於陳先生來說,美麗卻過分端莊;而周慕雲對於周太太來說,溫柔但過於紳士。在這都市的喧鬧中,似乎只有一場華麗的獵艷,才能止住他們慾念的渴。

他們的病症在於忍不住尋求刺激。這種刺激包括肉體的慾望和精神的快感。

肉體的慾望是他們彼此現有的伴侶無法真正滿足的,而這種精神的快感又是在道德邊界上來回穿梭,在不斷挑戰社會價值觀的過程中獲得的。他們享受這種不安穩的、秘密的愉悅。

奇怪的是當我看見他們對伴侶的背叛時,我竟無意指責。相反,心底似乎有一種莫名的悲憫之情,油然而生。

它讓我想到在電影《喜宴》中,在喧鬧的中國式婚禮上,當外國友人感嘆「我還以為中國都是柔順沉默的數學天才」時,李安點出的那句「你將見識到中國五千年性壓抑的結果。」

就像那勾勒出女性曼妙身姿的旗袍。

在《花樣年華》中,旗袍這個元素,隨處可見。它甚至成為了蘇麗珍的標誌,成為了很多人嚮往這部電影的緣由。導演更是巧妙利用旗袍,向觀眾暗示故事時間線的變化,從而呈現出簡約而特別的剪輯和敘事風格。

可是除去這些,那旗袍,又何嘗不是一種把女性符號化的枷鎖呢?那被束縛在美艷旗袍之中的身體,又何嘗不象徵著一種待解放的精神壓抑呢?

不妨先來看看,導演在電影中對於這些穿著旗袍的女性的刻畫。

就拿影片開頭,蘇麗珍來看房子的這場戲來說吧。蘇麗珍與孫太太看完房子,走過狹窄的走廊。

這時我們在鏡頭裡看到的,並不是蘇麗珍的全身,而是只有胸部到臀部這一部分。而旗袍緊身的設計,巧妙地凸顯了蘇麗珍那富有女性韻味的,飽含曲線美感的身體。

這不光是導演在向我們炫耀演員阿娜的身段,更是展現了一個社會從男性的視角出發,對於一位女性的定義和刻畫。

陳先生就像那些欣賞身著旗袍的女子的看客。他們的感官,早就在紙醉金迷中變得麻木。只有視覺的刺激,身體的誘惑,才能喚醒他們沉睡的內心。

而周太太,就是那身著旗袍的女子,她厭倦了一切的束縛,急需衝破這層枷鎖,獲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解脫。

他們選擇了忠於自我,他們似乎找到了快樂。

但若是治不好這病根,面對全新的關係,他們極有可能再次出逃。

本來我也這麼想,所以不怕他們說什麼。我相信自己不會跟他們一樣,原來會的。

蘇麗珍和周慕雲

而蘇麗珍和周慕雲則是另外一種人。

他們像極了兩個熱水瓶,外冷內熱。他們看似冷漠不喜社交,實際內心比誰都渴望被體貼,被關照。他們看似內斂矜持,胸中卻有滿腔熱情等待訴說。

可是當周慕雲在飯桌上說出那一句「沒事幹,就是想見見你」時,蘇麗珍明明看出了端倪,卻只能裝傻說「你學的倒像我老公。」而當蘇麗珍特意為生病的周慕雲做了他想吃的芝麻糊時,她只能佯裝是分給大家吃的,然後當周慕雲問起,便只答一句「巧了」掩飾過去。

他們所有的情,似乎都只能躲藏在演戲的名義下。即便已經被壓抑地喘不過氣來,他們還是選擇讓這段秘密,永遠地沉默。

究竟是什麼,最終使他們懦弱,退縮,使他們終於未能聽到對方說出那句「你願不願意同(帶)我一起走」?

我想,是他們對外界的不信任,是他們的優雅、教養、自我保護,是那世俗的眼光。

孫太太和王媽看蘇麗珍一個人可憐,總是招呼她一起吃飯。可是蘇麗珍從來都是禮貌地拒絕,然後慢慢走下台階,去熱氣騰騰的街市上買一碗麵。

興許是長年跟隨老闆,看慣了人與人之間的左右逢源。又或許是周旋於老闆的妻子情人之間,看透了男人的多情善變。這種種,都使蘇麗珍厭煩,也使她疲於與人來往。今日不必相欠,往後也不需歸還。這或許才是蘇麗珍在這個社會上,在這都市裡最舒適的生存姿態。她渴望並珍惜,每一段與內心深處自我的獨處時光。

可蘇麗珍又是矛盾的。她既渴望忠於自我,又忍不住在意別人的言語。仿佛一位穿著旗袍的女子,既被旗袍包裹得透不過氣來想要脫下,又不禁為周遭男性的指點評價所顧慮。

或者說,她代表著都市裡大部分女性的處境——她們一方面渴望在人群中尋找一席之地,活成大眾眼中女性該有的樣子;一方面又由於被這種規則和標準抹去了稜角,失去了自我,迷茫不已。

影片中的一段升格鏡頭,生動形象地表現了這種進退兩難的處境。周慕雲、蘇麗珍、陳先生、周太太等人坐在一個小房間裡打麻將,背景里響起了美妙的弦樂,沒有任何台詞。

我們仿佛在觀賞一出默劇,只能從人物的動作中,猜測他們的情感。

畫面以門框構圖,男女們躲藏在門框背後,只露出背部或者手臂。那門框仿佛社會上的一切標準,一切道德的約束和限制。而這兩對男女,就在這個門框中,不斷地出入。

他們不停地進入這個規則,又打破這個規則。他們既想突破這個束縛,活出真性情,卻又要掩蓋自己的秘密,隱蔽在束縛的背後。他們是那麼的糾結,那麼的矛盾。

周慕雲同樣也是矛盾的。他是如此嚮往真性情和自我的解放,可又是如此不想讓別人探得他心底的脆弱。他最好的朋友,炳,卻恰恰是他想成為又無法成為的那個人。

起初我一直在奇怪,像周慕雲這樣可以稱得上是紳士的人,怎會與炳這樣的風流客結為好友。後來明白了,原來周慕雲每一次的「你以為都像你一樣」不是對炳的調侃,而是對自己的調侃。

他羨慕炳可以放縱自己的一切慾望,無所顧慮;他羨慕炳只為自己開心,不在意別人的眼光。炳身上的種種,都是周慕雲渴望的。而為了成為炳那樣的人所要付出的代價,卻也是周慕雲承擔不起的。

他不敢,他怕錯付了。

在新加坡,周慕雲愁容滿面,炳很是擔心。他對周慕雲說,自己是個直腸子,就沒什麼煩惱,不像周慕雲,什麼心事都藏在心裡,所以憂愁。炳的話直率,卻道出了周慕雲悲傷的根本原因。

他把自己的內心藏得很深,以為這是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的最好辦法。所以他會在陳先生無意間透露和周太太的私下往來時,裝作不在意;會在發現周太太在加班一事上撒謊時,還替她打圓場。

可是殊不知,就是因為他把一切的愁苦,都壓在心底,使自我得不到釋放,最終才如此憂傷,久久難以忘懷。

而當周慕雲把一切的秘密都說與柬埔寨那面牆上的小洞聽時,他不只是塵封了自己的過往,更是塵封了自己唯一的真心與熱情,塵封了自我,放棄了掙扎。

他用枯草塞上這個小洞,離開了這個裝載他過去的地方,走回塵世中去。

然後就有了那個《2046》里,

輾轉於各色女人之間的,

周慕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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