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生產上千萬,口罩被誰變成奢侈品

新周刊 發佈 2020-02-05T04:48:31+00:00

口罩廠家加班供貨,上游原材料漲價,卻成了維持可持續生產的隱患。有中間商賺口罩差價,良心賣家和倒賣黃牛隨時進行著博弈。生產、供應、運輸…

口罩廠工人正在為生產好的外科口罩裝袋。(採訪對象供圖)


口罩廠家加班供貨,上游原材料漲價,卻成了維持可持續生產的隱患。有中間商賺口罩差價,良心賣家和倒賣黃牛隨時進行著博弈。抵達物資眾多,各大醫院仍全面告急。到底是鏈條的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生產、供應、運輸……這條市場經濟下最常規的鏈條,在疫情面前,成為了分秒必爭的生命線。


疫情發生以來,一線口罩、防護服等醫療用品不斷告急,普通大眾對口罩、消毒水等用品需求量激增。


沒有一個環節敢懈怠半分。


與此同時,一些問題也逐漸暴露。


需求量不斷增大,口罩廠家連夜加班供貨,但上游原材料漲價,卻成了維持可持續生產的隱患。有中間商賺口罩等物品差價,良心賣家和倒賣黃牛隨時進行著博弈。抵達武漢等醫院物資眾多,但符合標準的物資較少。這些都是亟待解決的問題。

跟口罩生產但凡沾邊的物資都在漲價


90後的醫藥用品公司老闆廖佳明對非典記憶猶新。


當年,廖佳明的父親在四川一家醫療器械公司負責物流配送業務,突如其來的疫情讓父親的工作變得非常忙碌。1月20日,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存在人傳人」的消息傳出後,廖佳明又感到了17年前的那種緊張氣氛。


1月21日,在很多口罩生產廠家歇業停工,工人們都等著回家過節時,廖佳明立即決定與公司旗下工廠廠長聯繫,讓他給工人一個個打電話,請他們回來開工。「工資按平時三到五倍,車費住宿全部報銷。」


廖佳明旗下的口罩工廠正在加班製作外科口罩中。(採訪對象供圖)


工人們全部來自四川省境內,整條口罩生產線的20名工人次日大部分到崗,回來後統一進行了身體檢查,確認沒有異常後開工。


此外,三名技術員也被叫了回來,三班倒看著24小時輪流運轉的機器,一旦有問題馬上排查解決。身在南昌老家的廖佳明,也在次日趕回了四川工廠。


疫情變化很快,除了加班工人的成本支出外,上游原材料價格劇烈波動,一日數變。面對這種特殊情況,廖佳明決定全力滿足防疫需求,虧本在所不惜。


「我們這條生產線不算大,口罩就幾毛錢一個,做好了準備,哪怕一個虧一毛,一天出五萬個也就虧五千,我們企業還是可以承擔這個損失的。」


工廠開足馬力生產,出來的貨現在一部分配合當地政府,捐獻給武漢等疫情嚴重地區,另一部分放在臨時上線的網店,同樣虧本售賣。「疫情爆發後怎麼把口罩輸送到需求一線是個問題,只能靠網店和快遞,引導物品進入民用市場。」


理想狀態下,完成生產的口罩要經過14天放置和檢驗期,等一些殘留物質如環氧乙烷揮發掉。「可能三天就沒了,有時也可能要七天,看殘留量。」緊急情況下,出貨期限需要儘量壓縮,省藥監等部門派專人到場檢測殘留量,一旦達標便裝箱運走。


廖佳明旗下的口罩工廠工作人員正在加班製作外科口罩中。(採訪對象供圖)


但並非所有口罩生產廠家都能承受住疫情下供應的巨大壓力。


河南長垣一家口罩廠老闆嚴毅,自1月20日起,一天最多能接近600個電話,全是找他要貨的。「我也很難受,收到過一個不知道哪裡的電話,他跟我說從網上找到我這個廠,求我給他們發點口罩,他們整個村都沒有口罩可戴。」


要貨的還有自稱是山東和山西省的兩家醫院。「我說我這不是醫用類不能給你,人家說沒事,我們現在根本就沒有,能讓我們有口罩戴就行。」


嚴毅從1月20日著手安排工廠復工,但很快發現跟口罩生產但凡沾點邊的物資都在漲價。


一個普通的一次性防護口罩,從外側無紡布、內側過濾用的熔噴布、掛耳帶到塑料包裝袋、包裝紙箱等,都需要製造廠從不同的地方採購,集中到一起後拼裝加工、打包然後發貨。


上游原材料廠家開始漲價。熔噴布主要產自湖北仙桃一帶,疫情惡化後,價格一天一變。最早的訂單一箱13.5元,「款都打過去了,對方不肯發貨,說我這邊價格已經漲了,要補差價。」最後單價一路飆升到35元。


口罩的掛耳帶,透明包裝袋等,漲價無一例外,「掛耳帶平時20塊左右一公斤,現在拿貨價150塊一公斤……透明包裝袋,以前13.5元一公斤,現在多少?40塊。」


由於口罩需求量大,口罩工廠工人日夜加班生產口罩。(採訪對象供圖)


所有環節的運費都在漲。平常從原材料產地運一車無紡布進廠花費1.2萬元左右,現在運一車3.6萬元,一車十幾噸無紡布,現在要多花兩2萬多元。最後反應到口罩的出廠價格上,一箱25公斤重的口罩就得漲40-50元。


在嚴毅看來,這談不上是哄抬物價,更多是無可奈何。「(口罩生產銷售)這是個鏈條,不是說單獨一個工人工資或者原材料漲導致口罩漲,而是整個鏈條都在漲。原材料廠也有工人,也有原材料,成本也在漲,大家都一樣。」


此外,工人的工資成本確實也在驟增。「我廠里20多個工人,白天7倍工資,晚上10倍。」


最後生產好的口罩怎麼發出去也成了問題,恰逢春節假期,平時常用的貨運基本停止服務,發貨只能通過快遞,這樣一來運費陡增十多倍。


「快遞發一個小件都十幾塊了,我們幾十公斤的東西,你算算要多少?一個包裹一萬個(口罩),平時發貨運物流才十幾塊,現在發快遞最多要六百多塊。」


嚴毅工廠復工後,生產的第一批十萬個口罩直接捐給了附近鄭州的紅十字會,供其配置。但在他看來,一直捐贈或者憑良心虧本生產的行為其實難以持久,穩定市場,需要更為系統的安排。


「廠家這個時候開工,本來就不容易,政府限價,要從整體來限,原材料、廠家、經銷商,誰漲價罰誰,不能專門針對某個環節。」

心只要夠狠加高點價,

「這一波做完就能退休了」


1月23日,年二十九,從事美妝電商運營的張蔚在老家荊門的家裡百無聊賴之際,看到了武漢「封城」的消息。


很快,他微信朋友圈裡刷滿了求購口罩的信息,以武漢為首,湖北各地陸續開始斷貨,其他各省也相繼出現搶購,本來不起眼的便宜貨,在朋友圈裡價格變得越來越誇張。


某市疫情指揮部赴廣州採購小組向張蔚諮詢口罩購買事宜。(採訪對象供圖)


由於經常要跟美妝產品供應鏈打交道,張蔚的朋友中正好有人能對接上口罩生產廠家。他試著問了問,朋友當即表示可以隨時發貨。


張蔚便發了一條朋友圈,說自己對接上了口罩生產廠家,能給大家提供出廠價的口罩,「希望能夠幫到大家」。


朋友和朋友介紹的人一波一波找上來,「需求很恐怖,每個人都是50-300個一批這樣買,最初聯繫的廠貨很快就不夠了,又通過朋友去找其他渠道。」隨後廣東、廣西、青島的廠家紛紛加入,成了張蔚的供貨方。


此前,張蔚對醫護用品業務這一塊幾乎沒有了解,然而事情進行得相當順利,結合當時口罩等物資開始出現短缺告急的消息,這種順利令人詫異。


「為什麼醫院對接不到,我一個微信上賣貨的第一時間卻對接到了?」


1月23日開始做,張蔚兩天內轉手出去5000多個口罩,他只需要牽個線,讓廠家直接發貨給第三方就行。「主要是拿不到貨,不然5萬個都能發出去。」


此時,張蔚從廠家能拿到的N9001型口罩出廠價一個已經到了5元左右,量大會便宜點。「據我後來了解,我可能賣得比較貴,但沒辦法,我拿到的價格就是這樣。」


某市疫情指揮部赴廣州採購小組向張蔚諮詢口罩購買事宜(採訪對象供圖)


張蔚最初想得很簡單,純做中間牽線人,讓需要的朋友有渠道買一點,但張蔚很快發現,這事不止是幫朋友那麼簡單。


輾轉介紹找來的有武漢本地的醫生,醫護物資緊缺,這名醫生想找其他渠道買一點。張蔚感到武漢情況不妙,當即將手裡有的一百個全送給他——這些本來都是民用標準口罩,「跟醫用是兩個概念,我根本就不打算賣醫用。」


與此同時也有「大老闆」出現,說有多少買多少。張蔚這才意識到,有人在從自己這裡買口罩炒賣,「口罩成了硬通貨,微信上幾個好友轉發我朋友圈也來賣,他們直接價格翻倍,甚至15、20、30元一個,各種奇葩價格都有,被我直接拉黑。」


大批量拿貨取代零售成了常態,很多人動輒找他要幾十萬元的貨,這樣大批量的貨顯然也不是給自己和朋友用的。


「中間商一道接著一道,不知道過了多少道手才到消費者手裡。」不過張蔚始終覺得,特殊時期出現這麼一批人賣口罩,倒也能滿足一部分需求,價格別太過分就好,「不然買不到更麻煩,當然,哄抬物價那就是壞良心。」


誰會想到,小小的口罩成了奢侈品。


張蔚自己一直把握一個大概尺度。在他看來,找到他轉手賣口罩的人「要是只加價1塊錢我也接受了,但轉手售價高於十塊錢,這人以後不用找我了。」


1月26日,所有張蔚能聯繫到的廠家均斷貨,口罩全數發往醫院等一線機構,他開始把目光放到境外——發現也並不是很困難,在朋友的牽線搭橋下,他對接上了韓國的兩家口罩廠。


張蔚自己也陷入一種奇怪的狀態:明明是無心插柳之事,突然搞得自己每天早七點到凌晨兩三點高強度運轉,錢也沒怎麼賺,卻停不下來。「感覺卷進了口罩交易的漩渦中心,每天被推著走。」


從韓國進貨的消息一經發出後訂單瘋狂地漲。


比之前的「大老闆」更大的老闆們不斷出現,動不動跟他說要把整個廠整條生產線所有貨全部拿到手。搶這批韓國貨的人也不止張蔚的渠道,他的朋友在韓國廠家對接時,親眼目睹有中國客戶拿著幾千萬元現金排隊等貨,為了搶貨有人甚至打了起來。


此時此刻,口罩既是奢侈品,也是必需品。/《流感》


韓國口罩的價格也在連夜飛漲。「炒得太火,1月29日還是300韓幣(約合1.75元)一個的口罩,第二天就到了1400韓幣(約合8.16元)。」


可觸及的暴利,一夜之間在眼前流過,「說不動心是假的」。


在張蔚看來,有緊缺物資資源和渠道的,心只要夠狠加高點價,「這一波做完就能退休了」,手都不需要碰到貨。


甲加價賣給乙,乙再加價給丙,丙再加價給丁,丁最後加價給消費者,發貨給消費者的是廠家,中間甲乙丙丁需要做的只是轉發信息然後收差價,一個口罩期貨市場就此形成。


「不過也快到頭了,中國工廠恢復產能,(口罩)很快就出來了。」


另據韓國《中央日報》28日消息稱,韓國政府擬向中國提供醫療防護用品,包括200萬個口罩、10萬件防護服和10萬副護目鏡等。


張蔚這邊也得到了相關消息,韓國政府將管控口罩廠家,控制市場價格。但這暫時沒影響到他的貨——上千萬個來自韓國的民用N95級別口罩正在發往中國的路上,也正在給快到頭的口罩期貨市場添最後一把柴。

80%的,無法使用


已在武漢一線配送醫療物資近10天的圓通快遞員盛之意有一種明顯的感覺,每天運往醫院的物資眾多,但可用上的很少。


1月28日下午5點左右,盛之意發了條朋友圈稱,「醫院的物資,已安全送達。但是我想說一句,對那些捐贈單位的善舉表示敬意,但是現在的捐贈物資80%以上是不符合標準的,無法使用。一個善舉卻成了醫院的負擔,因為沒有人力,也沒有空間處理這些不能使用的物資。望後面的捐贈者,注意一下您所捐贈的物資……」


1月28日下午,盛之意發了條朋友圈,呼籲大家能準確捐贈。(採訪對象供圖)


那天,盛之意和同事用3輛4.2米的貨車運送由一企業捐贈的1160箱一次性隔離服、一次性手術衣、加強型手術衣和醫用床罩抵達武漢協和醫院。其中一次性隔離服有10萬2000件。


但醫生告訴盛之意,這批物資中,能在此次疫情中派上用場的可能僅有40箱的醫用床罩,用以醫治病人或照CT時墊一墊,其他的醫護用品都只能在日常接診普通病人時使用,無法起到隔離新型冠狀病毒的作用。


「物資用不上,可運輸和搬運往往需要消耗大量成本和時間。」與在轉運中心轉載貨物時還有傳送帶協助不同,貨物到了醫院,幾乎只能靠人力搬運。


三貨車物資在武漢協和醫院卸貨時,一開始僅盛之意和其他兩位司機,以及兩位醫院工作人員一起,後來醫院的保安過來幫忙,七八個人從下午4點開始,一直卸到快晚上7點才結束。


盛之意運往武漢協和醫院具體物資明細(採訪對象供圖)


盛之意說,一般有用、符合醫用規定的物品,各科室人員會很快來領走,若是暫時沒用或不符合規定的,則會暫時放在倉庫。「我前幾天去協和醫院的時候,五十多平方米的倉庫已經堆滿,外科大樓外面也臨時堆著各種沒用的物資。」


遇到物資供需不平衡情況的,還有武漢一物流網點經理張鵬。


由於人手不足,從1月27日到崗之後,張鵬幾乎每天都要跑4-5趟各醫院、或各省馳援武漢醫療隊住所,運送醫療物資。


最迫切需要的醫用口罩、防護服、護目鏡仍然緊缺,更多送往的物資種類是消毒水、成人紙尿布以及一些藥品。


1月30日,張鵬往武漢另一定點醫院送了300箱醫用手套,一箱2000隻。「送到那兒之後他們只要了100箱,副院長和我說要不了那麼多,也有其他捐贈人給他們送了手套,讓我把另外200箱送往其他需要的醫院。」


張鵬稱,他將該情況反映給領導後,經協調讓他將200箱手套暫時運往了武漢紅十字會位於武漢國際博覽中心的A館倉庫。


此前,張鵬也在網上關注到,物質雖然源源不斷捐贈武漢,武漢醫院物資仍十分緊缺的消息。「我當時把手套運到紅十字會後,看到那裡物資堆成山,而且還有各種各樣的載有救援物資的車往倉庫送。」 張鵬看到,僅3M牌子的N95口罩就有差不多300箱(箱子大小在30*40*50cm左右)。


經協調,張鵬將剩餘200箱醫用手套拉到了武漢紅十字會位於國際博覽中心的A館倉庫(採訪對象供圖)


在前往武漢紅十字會醫院前,該院副院長曾拜託張鵬,向紅十字會領導反映,調用一些防護服和口罩到醫院。張鵬在問詢紅十字會後得到的回答是:「需由醫院向衛健委提交申請,衛健委向紅十字會下達通知後才能提貨。」


據悉,1月29日,該院副院長也曾向另一位快遞網點經理李染髮出「求助信息」,請他到紅十字會送貨時幫忙協調運送醫用防護服、防護面罩、防護鞋套(均為傳染病防護標準)1000套,「急需,拜託一定一定。目前上述物品僅夠我們的醫護人員用一天,否則就要裸奔了。」


李染得到的回覆也與張鵬一致,他轉告院長,「倉庫說要您要開個提單。」


1月29日,武漢一定點醫院副院長請李染幫助協調物資。(採訪對象供圖)


此前,武漢紅十字會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表示,紅會人手非常緊張。即使武漢統計局調了三十個人,專門負責物資清點、登記,另外招募了近50位志願者,人手依然有限,可謂「心力交瘁」。


據澎湃新聞等媒體2月2日報導,九州通醫藥物流已於2月1日,開始協助武漢紅十字會進行倉儲運營管理,保證物資進出的準確性,協助紅會提高物資分發效率。


李染說,截至目前,他也不清楚該院最終是否拿到所需物資。而快遞員們始終極力協助物資的籌集與調配。遇見醫院物資短缺的消息,他們也會將信息發往一些校友會、民間公益組織請求幫助。


李染說:「現在武漢正處於危難中,我們能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就多做一些,能出一些力,就多出一些力吧。」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嚴峻、張蔚、張鵬、李染均為化名)


✎作者 | 李屾淼 蔣苡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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