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時期儒佛大論戰:一名僧人對佛學理論的反思和質疑[轉載]

詩狼與佛論佛 發佈 2020-02-09T20:44:36+00:00

讀書廣記2019年10月29日· 青雲計劃獲獎者 優質文化領域創作者佛教於兩漢之際傳入中國,最初影響甚微,史書上也只有零星的記載,多與神仙方術合流。

讀書廣記

2019年10月29日 · 青雲計劃獲獎者 優質文化領域創作者

佛教於兩漢之際傳入中國,最初影響甚微,史書上也只有零星的記載,多與神仙方術合流。 到了魏晉時期,浮屠之術才逐漸興盛。後趙王石勒滅亡西晉,有天竺僧人佛圖澄為親信,號稱大和尚,軍國規謨頗與聞,所言多驗;前秦王苻堅禮遇沙門道安,助其翻譯佛經百餘萬言;後秦帝姚興滅後涼,親迎鳩摩羅什入長安,待以師禮,十六國佛教於此趨於極盛。而在江南地區,漢人建立的東晉王朝也受到佛教的影響,權臣司馬道子崇尚浮屠,營修佛塔,窮奢極費。宋武帝篡晉後,命使者持毒酒呈於晉恭帝前,帝不肯飲,說:「佛教,自殺者不復得人身。」遂以被褥掩殺之。之後宋文帝又以毒藥賜其弟劉義康死,義康也不肯服,說:「佛教不許自殺,願隨宜處分。」復以被掩殺之。由此可見,佛教在當時已深入風俗人心之中了。

《宋書》記載當時的佛教盛況說「自帝王至於民庶,莫不歸心」,然而佛教雖然受到貴族的供奉及愚民的信仰,但卻在知識階層中遇到了很大的阻力,進而引發了一場關於佛教的論戰,這場論戰比范縝講「神滅論」那次還早,問題也主要體現在佛教與中國本土文化之爭上。相比於北方的「太武滅佛」來說,南方的這場論戰還是比較文明與溫和的。

一名僧人率先向佛教發難

魏晉名士,逾思長林而志在豐草。及至南北朝,玄學變為佛學,遁世成了出世。否定人生的虛無主義觀念擴張到百姓中,致使舉國信奉佛老,輕生厭世、荒耕廢農,為了維護社會生產,官方不得不對佛教進行干預。宋文帝元嘉十二年便下令全國各地有修建寺廟、鑄造佛像的,都需要向官府審批,又勒令數百名僧人還俗。

當時有一個和尚叫慧琳,他不守佛法戒律,常吃魚肉,還寫有一篇《均善論》,是南北朝知識階層中最早抨擊佛教的人。

慧琳在《均善論》中把「白學先生」比作中國傳統的聖人之學,他經綸百世,關心世俗生活。而有一個「黑學道士」卻鄙視他,說白學先生的理論不及西域釋氏之學高深,於是二人就展開了辯論,議題不外乎兩個:

  1. 佛教探究幽冥之途、認空物為一,而儒學更關心人事;前者較後者要高深,但是否越高深的理論就越有價值?
  2. 佛教論及來世,儒學注重今生,究竟哪個更有益於教化人心?

白學先生認為理論是否高深不是衡量其價值的標準,中國古代就有名家的堅白同異之論和陰陽家的五德終始之說,他們論及天地宇宙、朝菌蟪蛄,深奧是深奧,卻無益於人事且缺乏根據,不能以此教人上進,也無法讓人增長學識。

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莊子也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中國人一向關心現實生活,關心社會風俗,這是我們的文化特色。慧琳說:

「是以周、孔敦俗,弗關視聽之外,老、莊陶風,謹守性分而已。」

如今從西方傳入的佛教,喜歡故作高深之論,自以為玄奧,卻無益於人事,它們設有天堂地獄之說、講述因果報應和輪迴,又好談三界內外,與我們的文化不合。如此看來,其價值反倒不如我們所原有的東西。

白學先生認為佛教無益於人事,對此黑學道士答辯說浮屠有神道設教的功能。因為中國人不談來世,所以做惡的人便沒了顧忌。佛教能夠用地獄來恐嚇惡人,將天堂獎勵給善者,具有優越的勸化作用。

對此,白學先生認為道德應源自自律而非他律,以其用天堂來誘人向善,不如使其內心信服道義而走正路;以其用地獄來嚇人杜惡,不如讓其知曉道理而正心。宗教的他律不過是用利害關心來導引人心而已,並不能使人的道德境界提升半分。

因此,問題在於中國文化關心人事,而從印度傳來的佛教卻論及幽冥,前者親切、後者高遠。儒學直面人生問題,而浮屠卻要迂迴到幽冥和來生去,然後再回到人事中現身說法,因此慧琳主張把佛教沒有根據而又神秘高深的那部分理論廢除掉,他說:

「幽冥之理,固不極於人事矣。周、孔疑而不辨,釋迦辨而不實,將宜廢其顯晦之跡,存其所要之主。」

天地鬼神、因果報應本來就是未知的東西,我們應疑而不論,以便把更多精力放到人事中去。不要靜坐一堂,張口高深、閉口玄遠,盡說無憑無據的空話,除了自欺,還會欺人。

僧慧琳批判佛教的神秘部分,欲使其適應中國傳統文化

佛教徒對慧琳進行圍剿

在僧人慧琳看來,佛教跟儒學都有論述人事的方面,二者本是「殊途而同歸」的。只是佛教採用了宗教的形式,有偶像崇拜、又設有天堂地獄幽冥與來生之說,使其脫離世俗,太過荒誕,所以受到讀書人的抵制。因此主張廢除「禮拜以求免罪」等宗教儀式,把佛學由偏向儀式信仰的宗教變為偏向內心性理的哲學,這等於說要把浮屠去宗教化。慧琳的理論迎合了宋文帝抑佛的政策,《宋書》說「太祖見論賞之」。

與官方態度不同,《均善論》出自僧人之手,卻公然反對佛教,因而在民間有許多僧人對慧琳進行口誅筆伐,威脅要對他施加「波羅夷」(斷頭的刑罰)。天文學家何承天聽說此事後,給友人宗炳寫了一封信,流露出支持慧琳的傾向,說現在就連和尚都敢批評佛教了,我們這些飽讀聖人書的「白徒」怎麼能不出來發表觀點呢。於是請求宗炳談談自己的看法——「試尋二家,誰為長者」。

誰知道宗炳卻是一個「黑徒」,他在回信中對《均善論》進行了批判。說慧琳懷疑鬼神的存在是不對的,因為「眾聖、莊老,何故皆雲有神?若有神明,復何以斷其不實?」既然古代那麼多的博學之士都承認有鬼神存在,那麼它必然有據;既然有鬼神,為何慧琳獨攻擊佛教的有神論呢?就像佛說的那樣,人們生活在「常人之域」,沒有超出自己的眼界之外,才理解不了冥冥之中的事。慧琳的觀點都是世俗之論,沒有從自性的角度去看問題,才來否定佛教的本無之說,佛教之深奧不是他這種俗人所能理解的。既然慧琳不懂佛法,也就「理固天隔,當何睹其事之符乎?

此外,慧琳主張「廢顯晦之跡,存其所要之旨」,想把佛教的來生報應之說去除掉。這是出於對佛教本旨的誤解,佛教的目的是使世俗之人修利遷善,以順遂其性。有來生報應在,更能勸導人純粹向善,如果人活一生,身死神滅,那誰還要去修什麼善呢?

從邏輯上看,宗炳的反駁漏洞不少。例如他主張有神論,卻不去從事實中找依據,而是說古代的眾聖、莊老都承認有神,所以必然有神。就好比說有神論歷史悠久,許多智者都承認它,所以它就是對的。對於這種邏輯,魯迅批評得好——

「從來如此,便對麼?」

我們從「從來如此」和「眾聖老莊」中都推論不出「對」來,因為真理並不取決於年代的長短和人數的多寡。

其次,慧琳批評佛教,宗炳便說他是不懂佛教才批評佛教,這是把自己的姿態拔得過高了。慧琳懷疑佛是否存在,因為他從沒親眼目睹過真佛,也沒聽說有多少人看到過佛顯靈。而宗炳則說慧琳因為不是真心信佛,所以才看不到佛。這樣,「信」便成為了「看到」的前提,只有信佛才能看到佛,信仰走在了事實的前面。慧琳要求佛教徒拿出佛存在的證明來,佛教徒卻遁詞說你不信佛才認為佛不存在,所以你還是加入我們吧,你只要信仰了,佛也就存在了——信仰居然成了佛存在的依據!

關於報應的辯護依然是從實用的角度來說,也沒提供什麼有力的證據。

何承天支持慧琳,詰難佛教

正因宗炳的邏輯毛病存在,所以何承天在答信中選擇捍衛慧琳的觀點。他針鋒相對的詰難宗炳——既然他認為眾聖莊老都說有鬼神,所以必然有鬼神存在;那麼按照同樣的邏輯,如果眾生莊老都沒說過天堂地獄和輪迴的話,也必然沒有輪迴了?此所謂「若有來生報應,周、孔寧當緘默而無片言耶?」

針對形神永駐,「神不滅」的觀點,何承天又反駁說:

「形神相資,古人譬以薪火,薪弊火微,薪盡火滅,雖有其妙,豈能獨傳?」

他先於范縝提出了「神滅論」的思想,強調形體與精神是同一的,精神不能脫離形體而獨立存在。

對於佛教徒主張不信教才看不到真佛、目睹不了靈驗的說法,何承天也從邏輯上反駁。宗炳站在自詡的高處貶低慧琳,說他不能超出「常人之域」,理解不了深奧的東西,因愚昧無知,邪見太多,不懂佛法,所以才看不到真佛。何承天便諷刺地說:

「若果應驗若斯,何為不見其靈變,以曉邪之徒?豈獨不愛數十百萬之說,而吝俄頃神光?」

既然佛真的存在,又說眾生平等,那麼佛為什麼獨獨鄙視異教徒,就因他們邪見過多而不肯對其顯靈呢?佛為什麼吝嗇這點神光,不肯顯靈給異教徒看以便堵住他們的嘴巴,反而讓他們去毀謗呢?

至於因果報應,更是無解了。從禽獸來說,弱肉強食是基本規律,「殺生者無惡報,為福者無善應」,那些吃素的動物不總是被食肉的猛獸宰殺麼?而那些滿嘴大魚大肉的富人不也生活滋潤嗎?因此,何承天認為所謂的因果報應並無實據,這是神道設教而已:

「余謂佛經但是假設權教,勸人為善耳,無關實敘。」

何承天的態度是「外國之事,或非中華所務」,認為佛教有「迂怪」之病。

最終宗炳與何承天誰都沒有說服誰,雙方依然各分黑徒和白徒。這是南北朝最早的一輪佛教論戰,它始於慧琳的《均善論》,受到僧人的圍剿,後被宋文帝救護;進而引發了何承天與宗炳的爭論。在這場爭論之後,何承天又寫作了《達性論》,對佛教進行系統的批判,顏延之讀後立即著文批駁何承天,進而在神滅、地獄、輪迴、報應等問題上展開辯論,又有許多文士的捲入,使何承天成為南北朝第一場佛教大論戰的中心。

這些論戰的文章全部收錄在佛教的衛道書《弘明集》里,論戰的核心就在於佛教是否能適應中國本土文化?是否應做出適當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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