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選自公眾號青年維也納
明治維新通向軍國主義嗎？
作者：蕭西之水
本推送為2020年1月18日青年維也納微信群講座《坂本龍馬的傳奇人生與近代日本》的問答部分。所有問題均為微信群聽眾現場提出，主講人蕭西之水的即席回答展示了深厚的日本史素養。
1月30日晚，高林與蕭西之水對談《19世紀，出洋的日本人與明治維新》將在青年維也納講座群進行。有興趣的朋友請留意文末的報名信息。
1 問：明治維新和後來日本軍國主義有沒有必然關係？
蕭西：明治維新和軍國主義之間確實是有一定聯繫的，有一定必然聯繫的。明治維新開始之後，因為當時大家推翻的是江戶幕府嘛，明治時代的軍人就希望軍隊能夠獨立發展而不受限於政府的控制。這時他們認為一旦由政府控制軍隊，那這個政府就又變回幕府的狀態了，所以他們嚴格禁止這個軍隊由政府來控制，所以當時的軍隊叫國軍嘛。日本當時的軍隊叫國軍，他們要求整個軍隊要獨立化的發展。獨立化發展以後，他們這些軍事部門，其實就基本上直接隸屬於天皇了，這就借鑑了一些普魯士軍隊的經驗。名義上由天皇來直接控制，實際上是歸了這些明治時代的軍頭、各大軍閥來控制。
元老山縣有朋（左二）與大正天皇
那這導致了什麼問題呢？導致軍事部門一直是一種獨立的狀態，甚至憲法之中也沒有寫到這個政府有權力能夠控制軍隊，它一直寫的都是天皇有權力控制軍隊。那這樣的話，政府和軍方實際上某種意義上是一個平行的權力，就是文官和武官分開了，文官是由政府來管，武官是由這個軍隊自己來管，就造成了軍隊長期游離在政府的控制之外，這就為後來軍國主義打下了一個基礎。當時有這麼一個規定，軍部武官有所謂的帷幄上奏權。什麼叫帷幄上奏權呢，就是針對軍事事務，我可以直接把這個上奏上奏到天皇那，我只要一上奏到天皇那，我就可以逼著天皇同意我關於軍事的看法。
但是大家要明白一個問題，就是在很多戰爭期間，軍事上的東西很有可能和國家的大政方針是掛在一起的，有些東西是文是武你分不清楚的，但是武官就可以說，如果文官你在這個方面違反了武將的利益的話，那我武將就可以顛覆掉你的文官政府。這可以說是當時日本政府設計出來的制度上一個根本的缺陷。這個所謂的帷幄上奏權也就阻礙了日本政治的民主化或者說是立憲化的發展。它對於日本的近代史很有傷害。所以這一點也是導致了後來的日本軍國主義，可以說是軍國主義的一個開啟。
2 問：想知道明治維新後日本手工業工業化的過程。
蕭西：這個問題怎麼看待呢？其實，日本的手工業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在明治維新以後一直到二戰之前，它依然是保持了明治維新之前的那種方式，一直是一種作坊制，師傅帶徒弟，帶著你一點一點進步，尤其是一些技術性的手工業，都是一點一點往前帶的。大規模的工業化的進程其實是在二戰結束以後才開始。在這之前，其實手工業一直都沒有大規模的近代化。
所以導致一個什麼問題呢，就是在太平洋戰爭的時候，美國在轟炸德國、轟炸日本的時候採取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方式。對於德國，它的轟炸方式就是直接轟炸你的重要城市，德勒斯登這種大型工業城市。因為德國的工業基本上都是圍繞在工廠和工廠附近的，那我一炸一個準嘛，炸完就完了。但是日本的工業不是這樣，美國早期轟炸日本的時候用的也是跟德國一樣的方式，但是它發現並沒有打斷日本的工業生產，為什麼呢，因為日本還是處於一種作坊式的狀態嘛。所以美國後來只能用燃燒彈，燃燒彈就可以把所有手工業作坊一股腦全部燒掉。就這麼一個原因。
盟軍發現日本的軍事工業生產和其他國家不同，大部分國家都是由大型工廠統一生產組裝的，而日本則是由民間小作坊生產零件再由大型工廠組裝，在大型工廠遭到轟炸後，可直接由小作坊生產零件再由其他小作坊進行分別組裝
3 問：明治維新之後，各藩的藩主和上層武士是什麼狀況？能否參與到新政府的權力體系中？
蕭西：各藩的藩主和上級武士，這些人在明治維新以後其實獲得了很好的優待。他們獲得了新的地位，叫做華族。華族就相當於日本的高級貴族，他們獲得了華族的地位，個人財產、家族財產也獲得保留。他們直接獲得了爵位和勛位，所以說這些人在明治維新之後逐漸成為了這個國家的勛貴和特權階級。而這些人其實也融入到了新政府體系之中，他們進入了貴族院之中，貴族院就相當於英國的上議院吧。英國的上議院其實到現在還叫House of Lords，他還是爵士，就是這個老爺們的院，老爺院，它其實就是這麼個意思。
日本的這個老爺院，所謂貴族院擁有自己的獨立的提案權，他們也在政治中發揮著很獨特的作用。甚至於德川家的後人，第16代德川家家主德川家達，有一度還被推舉為日本首相的候選人。所以可以看出這些人其實在後來還是有具有很強的影響力的。
大正三年（1914年）元老們試圖推薦德川家達公爵組閣，但德川家族內部討論後決定拒絕
4 問：日本現代多數立法都是由官僚發起的，議會表決，而不是議員發起的。請問這種以官僚為中心的政治和自由民權運動有沒有直接關係？
蕭西：我建議你回去再聽一下我之前跟高林老師講的《普魯士憲法和明治憲法》，可以增進一下了解。這裡我簡單說一下，日本在明治時代的立憲呢，它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強化行政權。它是為了強化明治政府的權力，而這個時候自由民權運動的出現其實是分化、制約官僚的權力，它是為了制約官僚權力而產生的。這個憲法的設計者伊藤博文想要在二者之間取一個平衡，但又要這個平衡不能侵犯到政府的行政權，所以他逐漸就把政府的行政權越做越大，然後導致這個結果。日本到現在依然是一個官僚治國的這樣一個模式，原因也在這裡。
1889年明治憲法頒布
5 問：明治維新對日本的幫助到底有多大？因為江戶時代後期也是在引進西方技術的。
蕭西：這個提問我挺喜歡的。我其實挺同意你的這個觀點，江戶時代後期也在引進西方技術，也在進行制度的改良，所以說就算沒有明治維新這件事情，就算沒有推翻江戶幕府，江戶幕府難道不會改嗎？它其實還是會改的，這個我在上次跟呂利老師的這個聊天中也提到了。它肯定是要繼續往前改的，改成什麼樣當然不好說，但是它肯定也是會繼續往前推動自己的這個國家體制和國家經濟的改革，包括產業革命啊什麼，它其實一直都在進行。
但是既然明治維新客觀發生了，我們還是不要去否定它或者說是不要去拆解它。我其實更傾向於把明治維新看作是19世紀日本整體改革的一部分，它是一個大歷史層面的改革，你不要把他只看做一個小的、好像只是在這幾十年之中改革。實際上這個改革可能是充斥在整個一個世紀甚至一個半世紀的一個過程，19世紀的日本一直是一個改革的世紀。我覺得如果你從改革的世紀這個層次去看明治維新的話，可能能看到更多明治維新的閃光點。
黑船來航
6 問：因為對西鄉隆盛特別感興趣，所以想問問龍馬和西鄉之間有沒有什麼個人的關係往來或者說相互的影響，特別是龍馬對西鄉從明治維新的代表性人物到後來西南戰爭與彼時的明治政府對立有什麼特殊的影響嗎？
蕭西：龍馬和西鄉之間關係是非常非常好的。龍馬當年住在薩摩藩養病的時候，他其實一直是住在西鄉家裡。西鄉家裡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所以他和西鄉之間的關係非常好，兩個人之間也有很多的橋段。我記得一個橋段，大概就是說龍馬第一次到西鄉家裡的時候，敲西鄉家的門，而且聲音非常大，然後西鄉就說誰呀，龍馬說我是要改變日本的人，這就很有龍馬的風範。這兩人之間是有很多很多的橋段。
至於西鄉隆盛跟明治政府之間的對立，肯定是跟當年龍馬的一些想法有一些關係的。其實龍馬和西鄉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就是這個國家一定要建立起足以抗衡官僚體系的國會制度，兩人都有這樣的想法的。而到最後龍馬和西鄉可以說都沒有實現這樣一個想法。所以說這一點跟西鄉最後起兵和明治政府之間對立是有一定的思想上的聯繫的。
大河劇《西鄉殿》中的龍馬和西鄉
7 問：我認為由尊王攘夷、倒幕運動導致的明治維新對日本來說是一個失敗的結果，80年後的二戰麥克阿瑟又把日本的天皇制打回原形，日本兜了一個大圈，回到了安政五條，大老井伊直弼的路徑。事實上幕府將軍就是現代日本的首相，這才是日本傳統的政改進化路徑，而天皇近幾百年來幾乎沒有地位，突然拔高了天皇的權力才是造成日本戰敗的結果，也就是說如果是幕府政府的話，或許日本就沒有進入大陸的打算。這個結論，請問蕭西老師，您覺得有道理嗎？
蕭西：你找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歷史現象。對，日本確實是有天皇不親政的傳統。在1940年到1945年之間天皇權力異常的增高，其實在日本歷史上也是一個很不正常的事，確實是不太正常的事。但是你也需要看到一個問題，就是日本歷史上天皇集權的時代也不是完全沒有，比如天智天皇、天武天皇時代，再往後期的醍醐天皇時代，後醍醐天皇的時代實際上多多少少都是有一點。但是說天皇的權力增高和戰爭的發生之間有聯繫，這有點像說沙漠之中有石油，其實可能兩者之間並沒有太顯著的關係。我認為他真的只是趕上了。
當然我比較同意一個觀點，就是倒幕運動導致了明治維新確實對日本來說不是一個太成功的事情。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明治維新給天皇塑造了太高的地位，而天皇實際上又沒有那種能力，也沒有那種權力，導致有實權的藩閥在中間架空天皇的權力，還打著天皇的旗號互相之間爭來爭去，確實是有這個問題存在。而且最終還把大家引向了一個很狂熱的階段。明治維新時期對於天皇的塑造確實存在失誤、失當，確實讓日本的國家意識形態上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但是我始終認為這個問題和日本的戰爭不能同日而語，它不完全是一個層面的問題。
關於近代的天皇，我也是最近剛剛創作完了一本書，叫做《近現代日本天皇史》，現在已經寄到出版社，還不知道後續是什麼狀態。如果能出版的話，希望大家能夠一起來看一看。
《美日修好通商條約》。1858年(日本安政五年)，江戶幕府在與美國簽訂《日本國美利堅合眾國修好通商條約》後，又先後與荷蘭、俄國、英國、法國簽訂了不平等通商條約，稱為安政五國條約。
8 問：能不能簡要的說說土佐-高知縣後來的發展，明治時代從土佐出身的人物有幾個。感覺不是像您說的那麼寂寂無名。
蕭西：關於土佐，我其實沒有黑它，我也不是說它默默無聞，它其實還是挺有名氣的，就像你說的，有很多名人嘛，近代的板垣退助這些人，還是挺有名氣的。但是這些人呢，你也需要看的就是他們之所以能崛起，其實也是因為他們擁戴了坂本龍馬這樣的一個精神符號。他們把坂本龍馬擁戴起來了以後，土佐在日本的政治地位就提高了，而且提升了很多。後來土佐藩的人大量的成為了明治天皇身邊的人，成為了宮內省這個宮中集團的人。再說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故事吧，在日俄戰爭期間，明治天皇的皇后，就是美子皇后做了一個夢。她夢裡有一個30多歲的一個武士站在她身邊，說自己要誓死守護日本帝國的海軍軍人。醒了以後，皇后就去問當時的宮內大臣田中光顯，田中光顯是當時的一個伯爵，這人就是一個土佐藩的人。而且他還是中岡慎太郎底下的小弟，還見過坂本龍馬。皇后就問這個宮內大臣，說大臣啊，這個是誰呀，到底是誰出現在我的夢裡。然後那個田中光顯馬上就敏銳地發現了這個機會，他馬上就說：皇后啊，這一定是坂本龍馬顯靈啊。從這裡大家可以看出土佐人是很抱團的。土佐人之間不管是什麼政治派別，都是互相幫襯。
而且關鍵問題就在於這個美子皇后還真的信了。皇后信了以後馬上給坂本龍馬加了一大堆的頭銜，還給立了一大堆什麼忠魂碑。挺有意思的。
明信片上的昭憲皇后（一條美子）
9 問：還有一個問題是，明治維新是日本和平現代化的攪局者，有沒有日本人也持有這樣的觀點。
蕭西：確實有一些日本人是這麼認為的。甚至可以說，日本戰後的一些主流派別都是這麼認為，他們認為日本的近代化和日本的軍事化、日本的擴張是綁在一起的，這兩個事情是密不可分的關係。尤其是以誰為代表呢，我去年寫過一個書評，是評石井寬治老師寫的一個很學術的書籍，他就提到：日本資本主義的建立，和它的對外擴張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關係。日本確實是有很多人有這種看法，當然有很多人不持這種看法，很反對這種看法的人也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