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哭娘的瘋子

讀書活 發佈 2020-02-09T12:48:17+00:00

我在嘈雜的後巷諸多聲音里,如攀講聲、雞鳴、狗吠、鳥喳,外放的音樂、山崗的廣播,亦或是村人的腳步聲中,發現了歌聲篩出的一個「娘」字,其餘的字飄到另一些巷子,消失了,我沒捉住。長長的拖調很像葬禮上請來的哭嬸唱的那類歌,由此我斷定,她的哀歌是哭娘的。我向母親求證,她講:「女瘋子想娘了。



她蹲在一棵即將盛開的白玉蘭樹下,一身紅衣,臉頰的垢同她腳下的土地色澤一致。她眼神呆滯,落在山灣乾枯的稻茬、半死的雜草以及早已成熟卻還要繼續往老生長的青菜。沒人注意到她,至少在此刻。若時間倒退回幾個小時前,可就非這般光景了。

那會兒,她在山灣晃蕩,與腳一同不安分的還有她的歌聲。她的哀歌一首接一首,像不間斷的風,連綿的山,汩汩的泉,熊熊的火,凍人的冰。在此之前,她已經整整唱了兩天,聲音啞了,還要唱。母親聽她唱了一天,我聽她唱了半天,還有我的許多鄰居,至少也聽她唱了三五句。她走向土地,又走出土地時,哀歌像她身體的一部分,興許像根頭髮或是一粒種子,被風或者被她自己扯落,從土路落向水泥路,亦或是掉進土坑中,沒什麼聲響。

那兩日,歌聲打我的窗戶經過,成了一顆石子。沒敲碎我的窗,但成功將我的耳朵吸引去了。我在嘈雜的後巷諸多聲音里,如攀講聲、雞鳴、狗吠、鳥喳,外放的音樂、山崗的廣播,亦或是村人的腳步聲中,發現了歌聲篩出的一個「娘」字,其餘的字飄到另一些巷子,消失了,我沒捉住。長長的拖調很像葬禮上請來的哭嬸唱的那類歌,由此我斷定,她的哀歌是哭娘的。

我向母親求證,她講:「女瘋子想娘了。」

第二日,我在山灣與女瘋子打了照面,她蓬頭垢面,抱了一捆柴,急急逃走。身上的哀歌消失了,大抵真種進了土地,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吧。

母親講:「那捆柴是從別人的地里拿的,這是她拿的第七八捆柴了。」母親用了「拿」字,沒用「偷」。如同柴主人一般,他不能找她去要柴,她就是個瘋子,去找一個瘋子算帳,自己不也成了瘋子?除了暗地裡罵她,柴主人沒有別的法子。

女瘋子往家的方向逃去了,路上,一戶人家的菜被人拔了幾棵,沒人看到是誰拔的,但她將最大的嫌疑指向了女瘋子。

母親講:「那也不一定呢,除了看見她拿柴,偷菜是從未見到的。」

「除了瘋子,誰還會偷菜呢!」菜主人很肯定。

女瘋子蹲在玉蘭樹下時,歌聲還沒從地里生長,替代哀歌的,是林間各種鳥兒的鳴唱,有布穀鳥,還有綠鵯和白鷺。春來了,女瘋子撿起一根因四季致死的木棍,戳了土地,好像要把她種下的歌聲挖出來似的。

年啊年,村人貼對聯。

節啊節,村人忙不歇。

女瘋子從樹下站了起來,她可不像另一些也曾在這棵樹下蹲過的人一般,拍拍屁股、拍拍膝蓋,拍走大自然的塵埃。女瘋子不怕塵埃,恰恰相反,她讓塵埃住進了身體,從頭到腳,越來越厚重。

她要回家過年了。

第一排鞭炮聲傳入山灣代替女瘋子的哀歌和林間的鳥鳴時,村子開始熱鬧了,尤其是停車坪的三個水塔前。女瘋子來了,她擠到三個水塔前,在出水量最大的那個水塔口停下,將手裡的桶對準了流水。她的蠻橫和身上的臭味將接水村人趕到了別處,他們的一雙雙眼睛,即便都落在她身上,也無法看穿她。怒不可遏,無計可施,無可奈何,敬而遠之。只有極少的村人能將他們的情緒轉成四個字,但跟女瘋子講「言簡意賅」,無異於鴨子聽雷公。

桶里的水滿了,她賴著不走。接水的時候,她與其他村人並無區別。她靜靜看著白花花的流水落入桶里,臉上仍貼著那層與土地一樣色澤的垢。不一會兒,她霸占了所有的水塔出水口。鞋浸水了,她的一雙腳就泡在水裡。寒冷的冬天,她的身上下起了雨。

在她離開片刻後,指望這三個出水塔過年的村人,無法忍受了。老天幹了大半年,村子停水停了大半年,水龍頭成了家中的擺設,生鏽,變舊。都這個時候了,女瘋子,還要橫插一槓。有人氣不過,將女瘋子接滿的水倒了一地。白花花的水啊,沒有將眾人踩踏的水泥地洗凈,它多無辜呢?只因落入女瘋子的水桶內,便成了「瘋水」。

女瘋子又來了,她帶來了新的空桶。看看空空如也的水桶,她占用水塔好幾個小時,一桶水都沒接滿,她也會生氣,也會發怒。她盯著那些看她的人破口大罵:

「看我的人啊,兩個眼珠掉出來。」

「倒我水的人啊,全家死光光。」

「欺負我的人啊,年沒得過啊!」

女瘋子罵累了,她一動不動,靜靜看著水塔出神,白花花的水又流進了桶里,村人怏怏而回。母親提著水桶往水塔來時,路上的人告訴她,水塔處有女瘋子,接不了水,別白走一趟了。母親可不想沒水過年,她謝過村人的好心,執意走向水塔。

遠遠地,母親便瞧見了女瘋子,她就像第四個水塔。母親走近女瘋子時,迎來了許多村人的目光。母親沒有遲疑,堅定地朝水塔走去,母親站在女瘋子面前,對她笑了笑,輕聲地講:「』等你接完,我再接。」女瘋子望了一眼母親,隨即,她將出水量最大的那個水塔下的桶移開,近似吼叫般,將嘴對準了母親:「大姐,給你接水。」看熱鬧的村人面面相覷。

真是怪事,這瘋子竟能主動讓人接水?

母親謝過女瘋子,桶內不久便接滿了水,母親一走,女瘋子又霸占了水塔。夜間,女瘋子回了家,村人終於都接好水了。

她給家帶來了太多的水,乾涸的水缸有水了,煮飯的灶里有水了,洗臉盆裝滿了水,就連沖廁所的水也不缺了,地上是水,衣服有水,被子浸水,到處是水,家中像被大雨淹過一般……

我將村人的疑問拋給母親:「為什麼她願意讓你接水呢?」

母親講:「她原不瘋的,因姐姐欠了債,債主找不到人,就找到她家,天天上門催債,催瘋了。命很苦的,有了瘋病,家裡窮,沒錢治,還有兩個小孩念書,最苦的是她老公,白天辛苦賺錢,回到家還要給她收拾,她把家裡所有的地方都灌了水,她老公氣得實在沒辦法就打她了。她是被刺激後才瘋的,對她不好的人,反正瘋了,索性就更瘋,對她好的人,她心裡頭隱隱也知道,瘋子也是個普通人。」

年很快就過去了,女瘋子又回到了山灣,因為新冠肺炎的緣故,極少人出門,女瘋子成了山灣中的一抹亮色。她又開始唱了,這次的歌聲,我一個字也沒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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