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余秋雨:身上的文化

乾爽的高地 發佈 2020-02-08T14:51:26+00:00

身上的文化文丨余秋雨二十年前,在上海一輛擁擠的公共汽車上,一個工作人員開始查票。因為一個「逃」字,完全排除了遺忘的可能,聽起來很刺耳。他看了一眼周圍人的臉,發現大家都有點幸災樂禍。乘公共汽車太枯燥,人人都期待著發生一點與自己無關的事,解解悶。中年乘客這一看就更惱怒了。他拿不出票,


身上的文化

文丨余秋雨

二十年前,在上海一輛擁擠的公共汽車上,一個工作人員開始查票。查票很安靜,工作人員只對乘客點一下頭,乘客看一眼他的胸牌,便從口袋裡取出票來。工作人員立即用紅鉛筆在票上劃一下,便把臉轉向另一位乘客。整個過程,幾乎沒有一點聲響。

終於,有一位中年乘客拿不出票來。工作人員說:「逃票要罰款。」

「逃票?」中年乘客激動起來。因為一個「逃」字,完全排除了遺忘的可能,聽起來很刺耳。他看了一眼周圍人的臉,發現大家都有點幸災樂禍。乘公共汽車太枯燥,人人都期待著發生一點與自己無關的事,解解悶。

中年乘客這一看就更惱怒了。他拿不出票,卻要快速找到不是「逃票」的理由,而且不僅僅要說服工作人員,還要說服周圍所有的人。他憋紅了臉,慌忙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張名片塞給工作人員,說:「你看我管著多少人,還要逃票?」

他在摸名片的時候無意中碰到了放在同一口袋裡的一個銀行存摺。千不該萬不該,他居然把這個存摺也塞到工作人員手裡,說:「你看看這個,我還用得著逃你的票嗎?

當年的工作人員很有修養,既沒有看名片,也沒有看存摺,而是禮貌地把這兩件東西塞回到他手裡,說:「這與職位、金錢沒有關係。上車買票,是一種城市文化。」

「文化?」中年乘客受不了當眾被教育的情景,何況又扯上了文化。他不知怎麼回應,便說:「你還給我說文化?我兒子已經是碩士……」

這一下,整個車廂都笑了。大家也不清楚這兒怎麼冒出來了文化,只是在笑這位乘客說不過人家的時候,拉齣兒子來做救兵。

二十年過去,社會變化天翻地覆。有趣的是,那次公共汽車上出現的最後一個概念--文化,已成為人們區分榮辱的第一防線。

一位企業家的最大榮耀,不是財報上公布的當年業績,而是無意中聽到職工的背後議論:「我們的董事長比較有文化。」

據調查,目前多數城市富裕家庭之間最大的攀比,是孩子的文化程度。目前多數退休官員晚年生活質量的差異指標,除了健康,就是文化,即有沒有戲劇、音樂、文學、書法方面的興趣相伴隨。

這兒所說的文化,都是個體文化,也就是每個人身上的文化。

過去,每個人身上的文化只有文化界裡邊才會關注,現在,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都關注了。這樣的情況,可能是宋代以來第一遭吧?因為明清兩代的朝廷不斷實行文化恐怖主義,文為禍源,避之唯恐不及;近代和現代,則以軍事和政治的交雜為主調,有限的那一點文化一直在蓬頭垢面地顛沛流離。其他逃難者看到幾副厚厚的眼鏡也許會投來幾分憐憫,卻怎麼也構不成嚮往。

但是,現在,當大家都在嚮往文化的時候,怎麼來處置落到自己身上的文化,也就變成了一個問題。

而且,這個問題變得越來越迫切,越來越重要。

近年來,先是學生們問我這個問題,後來,不同領域的一些重要人物也都來問了。其實我自己也在為這個問題苦惱、思考、觀察、比較。終於能作一些回答了,供大家參考。

我認為,一個人身上要擁有真正的文化,必須先「祛病」,再「進補」,這就體現為兩個「不再」,兩個「必要」--

第一,不再扮演;

第二,不再黏著;

第三,必要貯存;

第四,必要風範。

下分述之。

1

不再扮演

真正有了文化,就不會再「扮演文化」。這個道理,一聽就明白。這真像真正的功夫高手不會一邊走路一邊表演拳腳。因此,我們或許可以憑著是否扮演,來猜測真假和深淺。

我想起了兩件小事。

很多年前,我還在任職的時候,曾經組織過上海人文學科著名教授的一次聚會,《英漢大辭典》主編、復旦大學外文系的陸谷孫教授也應邀前來。很多教授看到他來了就紛紛圍上去,其中好幾個對他說話時都夾著英語。但他,從頭至尾沒說一個英語詞。因為在他看來,那次聚會,從內容到人員,都沒有講英語的理由。而他,更沒有理由要表演英語。


還有一次,東北某地聘請我和當時還健在的汪曾祺先生擔任文化顧問。聘請儀式上的發言者也許考慮到我們兩人都寫散文,便美詞滔滔。汪曾祺先生顯然有點受不住了,便邊聽邊輕聲地把那些話「翻譯」成平常口語,像一個語文老師在當場改錯。他的年齡,使他有資格這麼做。發言者說:「今天麗日高照,惠風和暢」,汪先生立即說:「請改成今天天氣不錯」;發言者說:「在場莘莘學子,一代俊彥」,汪先生立即說:「請改成在場學生們也挺好」……

這就構成了一種幽默效果,現場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發言人不僅沒有生氣,而且以自嘲的口氣感謝汪先生,說:「您老人家已經在做文化顧問了。」一聽就知道,汪曾祺先生和那位發言者,誰更有文化。那位可愛的發言者唯一的毛病,是在「扮演散文」。


因此,我一再告誡學生,擁有文化的第一證明,是不再扮演文化。

按照這個標準,我們可以省察四周了。一個真正擁有文化的人,不會扮演「當代名士」。他不會寫著半通不通的民國文言,踱著不疾不徐的遺老方步,數著百年文壇的散落殘屑,翻著筆跡草率的誰家信箋,又矜持地抖一下寬袖。他也不會扮演「歷史脊樑」。不會用嫉妒來冒充正義,用誹謗來展示勇敢,用瘋話來顯露風骨,順便再從電視劇中學一點憂鬱的眼神,慈祥的笑容。

他也不會扮演「文壇要人」。總是遲到,總是早退,總在抱怨,「部長又打來電話,近期有五個論壇……」邊嘆氣邊搖頭,像是實在受盡了折磨。

……

種種扮演,本該很累卻居然不累,原因是同道很多,互相觀摩。

當然,文化中也有正常的扮演,那就是在舞台上。擅長於舞台藝術的人最容易識破生活中的扮演,一看便笑,輕輕拍著對方的肩,說一句:「咳,別演了,劇本太老,又在台下。」從事文化,從誠實開始。


2

不再黏著

文化的一大優勢,就是宏觀。從宏觀來看,世界一切都只是局部,都只是暫時。因此,文化的宏觀也就成了達觀。過去鄉村裡的農民,只知埋頭種地,目光不出二三個村莊。突然有一個遊子回來,略知天下,略懂古今,又會講話,從此村裡有事,有了他,大夥就能往大里想。一想,心胸就寬,齟齬就少。這個人,就是村裡的「文化人」,或者說,是「身上有文化的人」。

我們經常會鬧的一個誤會,是把「專業」當作了「文化」。其實,「專業」以狹小立身,「文化」以廣闊為業,「專業」以界線自守,「文化」以交融為本,兩者有著不同的方向。當然,也有一些專業行為,突破了局限,靠近了文化。遺憾的是,很多專業人士陷於一角一隅而拔身不出,還為此沾沾自喜。

我們經常會聽到這種嘲笑別人的聲音:「聽不懂古琴,也不知道崑曲,真是沒有文化!」我不贊成這種嘲笑。文化的天地很大,如果把文化切割成小塊還以為是全部,黏著自己倒也罷了,還要強制性地去黏別人,恰恰是丟失了文化的浩蕩魂魄。

這種情況,在近年來的文物收藏熱潮中表現得尤其明顯。文物很容易被等同於文化,結果,「身外的文物」也就取代了「身上的文化」。其實,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一切真正的文化巨匠都不熱衷於文物收藏。即便偶有所得,也只是稍稍觀賞,便輕易過手,多不沉溺。算起來,只有一位文化巨匠的家屬是收藏家,那就是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當然,李清照在丈夫死後為那些文物吃盡了苦頭。我們平日經常聽到的所謂「盛世收藏」,乃非真言,不可輕信,因為並無多少事實根據。當然,收藏能保存文化記憶,因此也有一些通達之士涉足其間,例如我的朋友曹興誠先生、馬未都先生、海岩先生都是,但與他們聊天,話題總是海闊天空。他們懂得,文物再好,也只是文化鷹隼偶爾留下的爪印,而鷹隼的生命在翅翼,在飛翔。

面對這種遭遇,文化人的最佳選擇是不計成本地脫離黏著,哪怕是肌膚受傷,名譽蒙塵,也要脫離。擺脫黏著,不管是正面的黏著還是負面的黏著,都是人生的一大解放。這一點我要感謝偉大的佛陀,他關於破除一切執著而涅槃的教言,幫助人們在文化的天域中獲得了真正的大自在。


3

必要貯存

要想做一個受人尊敬的文化人,那麼,他的「必要貯存」也應該受到時間和空間的普遍尊敬。也就是說,這些「必要貯存」已被漫長的歷史接受,也被龐大的人群接受。因此,量不會太多,大家都應知道。

對此,我想稍稍說得實在一點。

我覺得一個人身上的文化,最好從自己的母語文化出發。對此,中國人的理由更充分,因為中華文化是人類諸多古文化中獨獨沒有中斷和湮滅的唯一者。我們身上的「必要貯存」中如果不是以中華文化打底,連外人看來也會覺得十分奇怪。

中華文化歷時長,典籍多,容易挑花眼。我很想隨手寫出一個簡單目錄出來作為例證,說明對於非研究人員而言,至少應該瀏覽和記誦一些必要的文本。例如——

《詩經》七、八篇,《關雎》《桃夭》《靜女》《氓》《黍離》《七月》等等;

《論語》,應該多讀一點。如要精讀,可選《學而》《為政》《里仁》《雍也》《述而》《衛靈公》等篇中的關鍵段落,最好能背誦;

《老子》,即《道德經》,總共才五千多字,不妨借著現代譯註通讀一遍,然後劃出重要句子,記住;

《孟子》,可選讀《梁惠王上》《盡心上》等篇;

《莊子》,讀《逍遙遊》《齊物論》《大宗師》《至樂》等篇;

《離騷》,對照著今譯,至少通讀兩遍;

《禮記》,讀其中的《禮運》即可。「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那一段,要背誦;

……

唐詩,乃是中國人之為中國人的第一文化標誌,因此一般人至少應該熟讀五十首,背誦二十首。宋詞,是繼唐詩之後中國人的另一文化標誌,也應多讀能誦。按重要排序為:蘇東坡、辛棄疾、李清照。三人最重要的那幾首詞,應朗朗上口。陸遊的詩,為宋詩第一,不輸唐詩,也應選讀;

明清小說,真正的頂峰傑作只有一部,是《紅樓夢》,必讀。第二等級為《西遊記》《水滸傳》。第三等級為《三國演義》《儒林外史》《聊齋志異》。

完成以上閱讀,一年時間即可。如果尚有餘裕,可按個人需要旁及孫子、墨子、《中庸》、韓愈、柳宗元、朱熹、王陽明、《人間詞話》。當然,這個目錄中我沒有把具有文學價值的宗教文本包括在內,如《心經》《六祖壇經》。

除了閱讀,「必要貯存」中也應該涉獵一些最有代表性的中國藝術,例如以敦煌、雲岡、龍門、麥積山為代表的石窟藝術,以《石鼓文》《蘭亭序》《九成宮》《祭侄稿》《寒食帖》為代表的書法藝術,以張擇端、范寬、黃公望、石濤為代表的繪畫藝術,以關漢卿、王實甫、湯顯祖、孔尚任為代表的戲曲藝術。涉獵的結果,要對它們不感陌生,又有自己的特別喜愛。

對於國際間的文化,不必制定研習計劃,可以用瀟洒的態度隨機接受,只要知道等級就行。


4

必要風範

今天的社會,太少斯文之氣,太少文化魅力。因此,適度地自然顯現,為人們提供一種「必要風範」,倒是功德無量。那麼,這種出自文化的「必要風範」,大概包括哪些特徵呢?

我概括為四點:書卷氣,長者風,裁斷力,慈愛相。容一一道來。

1、書卷氣

身上的文化,首先顯現為書卷氣。書卷氣已經不是書卷本身,而是被書卷薰陶出來的一種氣質。大致表現為:衣貌整潔,聲音溫厚,用語乾淨,邏輯清晰。偶爾在合適的時機引用文化知識和名人名言,反倒是匆匆帶過,就像是自家門口的小溪,自然流出。若是引用古語,必須大體能懂,再作一些解釋,絕不以硬塊示人,以學問炫人。書卷氣容易被誤置為中國古代的冬烘氣、塾師氣、文牘氣,必須高度警惕,予以防範。

此外,現代的書卷氣沒有國界,不分行業,表現為一種來回穿插、往返參照的思維自由。自由度越高,參照系越多,書卷氣也就越濃。

書卷氣一濃,也可能失去自己。因此,要在「必要貯存」中尋找自己的最愛,不諱避偏好。對於自己的語言習慣,也不妨構建幾個常用的典雅組合,讓別人能在書卷氣中識別你的存在。


2、長者風

這裡所說的「長者」,不是指年齡,而是指風範。由於文化給了我們古今中外,給了我們大哲大美,給了我們極老極新,因此我們遠比年齡成熟。身上的文化使我們的軀體變大,大得兼容並包、寬厚體諒,這便是長者風。對一般民眾而言,與一個有文化的人談話,就是在觸摸超越周圍的時間和空間,觸摸超越自己的歷練和智慧,因此覺得可以依靠,可以信賴。這就給予文化人一種責任,那就是充分地提升可以被依賴、被信賴的感覺,不要讓人失望。長者風的最大特點,就是善於傾聽。這就像在家裡,孩子遇事回家,對長者的要求,九成是傾聽,一成是幫助。甚至,根本不要幫助,只要傾聽。傾聽時的眼神和表情,就是訴說者最大的期待。

長者風容易落入一個陷阱,那就是濫施憐惜、即刻表態。一旦這樣,你就成了訴說者的小兄弟,而不再是長者。長者當然也充滿同情,卻又受到理性的控制,決不把事情推向一角。長者風的本質,是在傾聽之後慢慢尋找解決問題的恰當之道、合適之道,其實也就是中庸之道。


3、裁斷力

越是溫和的長者,越有可能拍案而起。這是因為,文化雖然寬容,卻也有嚴肅的邊際,那就是必須與邪惡劃清界限。歷來政治、經濟、軍事等行為,都會以利益而轉移,但文化不會。文化的立場,應該最穩定、最恆久,因此也最敏銳、最堅守。

對於大是大非,文化有分辨能力。它可以從層層疊疊、遠遠近近的佐證中,判斷最複雜的交錯,尋找最隱蔽的暗線。它又能解析事情的根源、成因和背景,然後得出完整的結論。因此,一個身上有文化的人,除了保持寬厚的長者風,還須展現果敢的裁斷力,讓人眼睛一亮,身心一震。

裁斷力是全社會的「公平秤」,它的刻度、秤砣和砝碼,全都來自於文化。文化再無用,也能把萬物衡量。

文化裁斷力的表現方式,與法院的裁斷並不相同。它沒有那種排場,那種儀式,那種權威,那種語言。有時,甚至沒有任何語言,只是沉默,只是搖頭。它可以快速分辨出什麼是謊言,然後背過臉去;它也可以頃刻便知道什麼是誹謗,然後以明確的態度表示拒絕。

文化裁斷力的最高表現,是在謠諑成勢、眾口起鬨、鋪天蓋地的時候,不怕成為「獨醒者」。身上的文化在這種情況下總會變成一系列懷疑,提出一項項質詢。同樣,對於如日中天、眾聲歡呼的人和事,也會後退三步,投之以尋常觀察,仍然以「獨醒者」的冷靜,尋出最隱晦的曲巷暗道,最細微的拼接印痕。


4、慈愛相

慈愛相,是文化的終極之相。所有的風範,皆以此為軸。多年來,我對文化人的判斷形成了一個基本標準:不看他寫了什麼,說了什麼,只看每次民族大難、自然災害發生時,他在哪裡,表情如何。遺憾的是,很多「文化人」都會在那個時候整體隱遁。當然,也有另一些人意外地站了出來,滿眼都是由衷的善良。

我的一名學生,並不熟悉,在汶川大地震後的一個民眾捐款站,一身黑衣,向每一位捐款者深深一鞠躬。多數捐款者其實並沒有發現她,但她還是不停地鞠躬。我看到後心裡一動,默默稱讚一聲,真是一個懂文化的好孩子。

我當時也到廢墟之間,含淚勸慰遇難學生的家長,並為倖存的學生捐建了三個圖書館。但由於所有的圖書需要由我親自挑選,時間有點慢,就受到一些奇怪文人的攻擊。這時,一批著名的文化大家立即從四面八方向我伸出援手,寄來了為三個圖書館的熱情題詞。我當時覺得奇怪,他們也不知道事實真相啊,怎麼就能作出判斷?但我很快明白了:野熊隔得再遠,也能聞到自己同類的氣息。

大愛無須爭,大慈無須辯,但一旦出現,哪怕是閃爍朦朧、隨風明滅,也能立即在最遠的地方獲得感應,這就是文化橫貫於天地之間的終極儀式。

文化,就是要讓這種終極性的慈愛生命化、人格化,變成風範。

本文源自"當代作家"微信公眾號

圖片來自於網絡


作者簡介:余秋雨。1946年生於浙江省餘姚縣(今餘姚市),中國著名文化學者,理論家、文化史學家、散文家。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出版有《戲劇理論史稿》《中國戲劇文化史述》《戲劇審美心理學》。曾經貼地歷險四萬公里考察了人類全部重大古文明遺址,獲台灣讀書人最佳書獎,白金作家獎,桂冠文學家獎等。近年任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奠基教授、香港鳳凰衛視首席文化顧問、澳門科技大學人文藝術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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