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隱秘角落》
彭志翔著
天地出版社出版
歷史並非束之高閣、不近人情的聖物，而是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歷史現場、碑銘文檔與民眾記憶。醫學教授彭志翔行腳萬里，親臨歷史第一現場，以悲憫之眼和理解之心觀世界上的歷史故事。《歷史的隱秘角落》是一本能燭照真實歷史與現實人生的歷史讀物，情節跌宕起伏，敘事融趣味性、知識性、文化感於一體，從中透出作者對歷史的多維度和人性複雜的認知，探尋歷史興衰背後另外一種邏輯和更多樣的解讀。
一
1944年7月，「二戰」的戰火正在歐洲沖天燃燒著。身負從匈牙利搶救猶太人使命的瓦倫貝格，以瑞典駐匈牙利公使館二等秘書的身份，孤身來到布達佩斯。
瓦倫貝格首先在夜總會約見他的頭號對手，德國黨衛軍中校艾希曼，以摸清對方的底。然後他以瑞典領事館的名義，迅速租下30幾幢樓房建造「瑞典之家」，在建築入口處貼上瑞典圖書館、瑞典研究所等標牌，懸掛醒目的瑞典國旗，宣布這是瑞典領地，為大量猶太人提供了避難所。
瓦倫貝格與其他瑞典外交官一起簽發了大量的保護通行證，以證明攜帶者是瑞典國民，從而免遭驅逐。這個證書看似來自官方，其實並不合國際法，但瓦倫貝格設法說服了德國人和匈牙利當局接受。
瓦倫貝格使出渾身解數，軟硬兼施，用戰後將要審判戰爭罪犯來威脅匈牙利官員與他合作。職位低微的他，假裝自己有保證豁免的權力，給人一種假象：戰爭一結束，他就是戰勝國駐匈牙利的首席代表。由於匈當局限制保護通行證的簽發數額，瓦倫貝格就隨意編號，使得警察很難發現多發出來的通行證。
簽發瑞典通行證的工作還在緊張進行中，因為德國人及其匈牙利法西斯黨羽還有突然屠殺猶太人的可能。瓦倫貝格一直在考慮怎樣彌補他簽發通行證的不足。
一天，瓦倫貝格得到情報：某游擊隊領導人正在為貧窮的猶太人免費偽造瑞典通行證，因為瑞典外交證件較其他國家的更受尊重。瓦倫貝格認為，這種偽通行證可打破他簽發通行證受到的限制與彌補通行證數量的不足。他秘密約見該游擊隊領導人，當面承諾其偽造的通行證合法。
到了9月中旬，瓦倫貝格覺得布達佩斯的猶太人很快都會有保護通行證。無論是真的或假的，人們被放逐到死亡營的威脅已過去，他的使命就要完成了。
但是，局勢突然急轉直下。
二
隨著德國戰敗前景的不斷明朗化，匈牙利攝政王霍爾蒂加緊與蘇聯的秘密談判，打算在10月中旬宣布對蘇停戰。希特勒聞訊大為震怒，令其手下最強悍的特種部隊指揮官斯科爾茲內上校率突擊隊襲擊布達佩斯王宮，生擒攝政王霍爾蒂。極端反猶的匈牙利法西斯分子薩拉希被納粹德國送上內閣首腦之位。匈牙利猶太人的末日倒計時，開始滴答作響。
薩拉希上台後，其匈牙利法西斯追隨者團體箭十字團就發動了大規模屠殺猶太人的恐怖運動，其殘忍程度甚至連駐布達佩斯的某些德國軍官也提出了抗議。但黨衛軍艾希曼中校得意地說，他就是要讓猶太人死得痛快。在薩拉希統治的頭12小時內，就有數百位猶太人被殺。
瓦倫貝格手下的猶太人職員都躲藏起來了，他的小車被沒收，猶太人司機被抓，辦公室被占。瓦倫貝格也被箭十字團的行動速度和兇殘程度驚呆了。他騎著借來的女式自行車，穿越布達佩斯街頭一群群當地法西斯暴徒，在大街小巷尋找他的職員，給他們補發保護通行證和瑞典使館工作證。為收回小車和辦公室，他聯絡各中立國外交官抗議薩拉希政府的暴行，提出如果薩拉希不立即停止暴行，就與匈斷交。
匈新政府禁止猶太人上街，瓦倫貝格和他的工作人員就把通行證送到他們手裡。瓦倫貝格將一堆空白通行證和一台打字機放到車子后座，以便當場列印，隨時發給生命受到威脅的猶太人。
第二天，匈牙利新總理薩拉希宣布，所有國際通行證無效，並向黨衛軍明確表示，同意放逐布達佩斯的猶太人，並最終交給黨衛軍，讓所有匈牙利猶太人接受在死亡集中營里被滅絕的命運。
三
瓦倫貝格仍在千方百計地說服匈牙利政府繼續承認保護通行證和瑞典房屋的治外法權。但薩拉希的法西斯箭十字團態度強硬，眼看瓦倫貝格的使命即將失敗，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瓦倫貝格意外得到一個強大的盟友——匈牙利外交部部長的新婚太太——伊莉莎白·克麥尼男爵夫人。
男爵夫人美麗而富有教養，克麥尼男爵對新婚妻子處處小心，以取得她的歡心。婚後不久，男爵夫人發現丈夫是法西斯信徒。但她不能離婚，因為她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且已懷孕。在匈牙利猶太人將遭滅頂之災的關鍵時刻，她主動找到瓦倫貝格，提出願助瓦倫貝格拯救匈牙利猶太人，因為她首先要效忠的是人性。瓦倫貝格要男爵夫人勸其丈夫尊重保護通行證，盡力讓匈牙利政府對猶太人溫和一點。
薩拉希極力想使自己的新政府被瑞典、瑞士等中立國承認，克麥尼男爵乘機在內閣會議上提出：本國政府想得到瑞典王國的承認，就必須承認瓦倫貝格的瑞典通行證。10月20日，男爵夫人偕丈夫來到電台，令播音員播事先準備的公告——恢復受保護的猶太人特權。
對瓦倫貝格阻止滅絕匈牙利猶太人的計劃，黨衛軍艾希曼中校恨極。他先是威脅、恫嚇，說瓦倫貝格是反德間諜，要逮捕瓦倫貝格。威脅無效，11月下旬某天，一輛重型卡車對著瓦倫貝格乘坐的車高速沖了過去，幸好，得到情報的瓦倫貝格已改乘另一輛車，躲過了德國黨衛軍的暗殺。
布達佩斯伊斯特萬河畔公園裡的瓦倫貝格紀念雕像
面對黨衛軍和箭十字團的殘暴行徑，瓦倫貝格並未退縮。他時而以外交官身份出現，時而以行政官員面目出現，甚至游擊隊員的身份秘密出現。他車裡放著幾種汽車牌照，有外交牌照，也有特別信使牌照，遇到德國人就用外交牌照。他不時突然出現在路上、車站、放逐站和刑場，從黨衛軍和箭十字團槍下搶救出猶太人。這個原來教養良好、溫文爾雅的瑞典年輕人，在布達佩斯像瘋了一樣，他焦慮、謾罵、威嚇、趾高氣揚、低聲下氣、賄賂、許諾、欺騙，為了擔負的神聖使命，瓦倫貝格幾乎無所不為。
四
一位為瓦倫貝格工作過的司機講述，瓦倫貝格曾攔截一輛載滿猶太人、開往波蘭奧斯威辛的火車：「他爬上火車車頂，往尚未封閉的門裡遞保護通行證。德國人讓他下來，他不理。然後箭十字團的人就開槍了。他還是不理，繼續鎮靜地把通行證發到那些向他伸來的手中。我相信箭十字團成員故意朝他頭頂上方開槍，否則不可能連一槍都擊不中。他們這樣做，是因為被他的勇氣打動了……他從那列火車上救了幾十個人，德國人和箭十字團成員看傻眼了，讓他揚長而去。」
一次，瓦倫貝格清晨趕到車站，強行爬上塞滿猶太人的火車，往門縫裡遞瑞典保護通行證。一排子彈從頭頂呼嘯而過，他不得不退下來。幾分鐘後，瓦倫貝格帶來一群買通了的匈牙利憲兵，對箭十字團暴徒厲聲喊道：「我要把持有瑞典通行證的猶太人帶回去。」箭十字團首領只好同意，但堅持這些人必須是上了瓦倫貝格登記冊的。瓦倫貝格打開名冊，信口念出一串瑞典人通用的姓氏。事實上，名冊上根本沒有這些名字。但匈牙利箭十字團的人不識瑞典文。猶太人中，聰明大膽的一個個應聲走出，膽小的猶豫著不敢出列。瓦倫貝格又大喊：「凡是遺失瑞典通行證的，舉手！」他和助手穿過人群，暗暗觸碰一些青年的手，又有不少人舉手。就這樣，瓦倫貝格從3000多猶太人中又救出約300人。
11月底，艾希曼中校說服匈牙利政府，將一批猶太人「借給」德國修築工事，由他手下的德國黨衛軍負責押送。瓦倫貝格聞訊趕到車站，卻被一年輕黨衛軍軍官拔槍頂住胸部。瓦倫貝格用德語厲聲罵道：「橫蠻逞凶！怎麼敢威嚇瑞典王國的外交代表？」軍官被瓦倫貝格流利的德語和架勢鎮住，悻悻收回手槍。瓦倫貝格乘勢大喊：「怎麼可以放逐受瑞典王國保護的猶太人？馬上釋放他們，否則要向你的上司提出正式外交抗議！」軍官猶豫了，裝車停了下來。
瓦倫貝格發現，上萬猶太人中僅50多人帶有合法的瑞典通行證。他高聲喊道：「一定有上千的人被沒收了通行證。誰有匈牙利文的證件，能證明你們曾持有瑞典有效通行證？」不少人對此暗示心領神會，掏出各種紙片，其實不過是些郵政收據、牛痘接種證書、定量供應卡、納稅登記表、提貨單……幸運的是，德國黨衛軍不識匈牙利文。瓦倫貝格裝模作樣逐張仔細審查，又救出300多人。這批被艾希曼「借走」的猶太人勞工，最終大多死於集中營。
瓦倫貝格開始每天晚上在不同的房子裡睡覺，以防被匈牙利箭十字團成員或艾希曼的德國黨衛軍暗殺。蘇軍占領布達佩斯的前兩天，瓦倫貝格還在與黨衛軍艾希曼中校及德軍駐匈最高級將領談判，勸說他們放棄炸毀猶太區、殺死那裡七萬多猶太人的計劃。
蘇軍炮火逼近布達佩斯，但冥頑不化的艾希曼，還是堅持「繼續清除德國的敵人直到最後」。
五
「二戰」後，以色列情報部門摩薩德在長期追蹤後，查獲艾希曼下落，派出特工小組於1960年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市郊將其秘密綁架。在耶路撒冷接受舉世矚目的審判後，艾希曼被處以極刑。
而那位履行了使命的稀世英雄瓦倫貝格呢？
許多年後，他當時的同事伯·安哲回憶，1944年末，他催促瓦倫貝格趕快離開匈牙利，因為他的處境越來越危險。「對我來說別無選擇，」瓦倫貝格答，「既然我接受了這個任務，在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盡力挽救儘可能多的猶太人生命之前，我絕不能返回斯德哥爾摩。」
1944年12月底，蘇軍包圍布達佩斯。德軍指揮官拒絕投降，由此展開血腥的攻城戰。1945年1月中旬，紅軍攻入布達佩斯，以瓦倫貝格涉嫌從事間諜活動為由，將他拘捕後帶走。從此，瓦倫貝格失蹤。
關於瓦倫貝格最後的結局，始終眾說紛紜。蘇聯政府先是否認，後又承認對他的逮捕，但始終未透露他最後的行蹤。在苦苦追尋後，他心碎了的母親溘然長逝，臨終前，一再囑託他的弟妹繼續尋找哥哥的下落。
1991年蘇聯解體，瓦倫貝格的弟妹從俄羅斯官員那兒得到消息，有關瓦倫貝格的檔案已完全被銷毀，但他們依然沒有罷休，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尋找哥哥的下落。